前日入夜,慕如烟被罚禁足于自家府邸。
朱荃在慕府门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表妹坐禁军的车回来。
两人边说笑边进了府内,府门沉沉关上,禁军在外将主门封印上锁。
慕如烟刚进门,见素羽领众家臣全数在门后恭迎。他们在夏日夜风中安静站立,一个个面带温暖的笑容,就好像今日什么事没有都发生过一样,好像只是在等出了远门的家人平安归来。
一整天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故,从众目睽睽之下受辱、到在紫微殿跪了大半日,慕如烟心中出奇的平静。反而是现在,见到那么多家人的温暖目光,她瞬间只觉内心波涛翻滚,眼中湿润。
虽然父母不在了,但这些在府中操劳打点的人儿,于她而言早就是家人了。
“对不起,”慕如烟走到素羽面前,一脸的自责,“都是我太过任性,连累了大家。”
素羽微笑着摇摇头,目光中满是温柔。
她小时候就来了府上,后来又随慕如烟去了北境。对于慕如烟来说,素羽是贴身侍女,是将府管家,是军营下属,但或许在她心里,素羽更是像长姐一般的人物。
“平安就好。这样更好。”素羽像长姐一般温静妥帖,抬手将慕如烟的一缕碎发轻柔地捋到耳后,“自从小姐入了朝,每日你人在宫里的时候,我们个个都在府里牵心挂肚肠。如今小姐回来了,我们以后就不用再担惊害怕了。”
慕如烟将贴心人儿抱紧,偷偷吞下自己的泪水。众人各自悄悄掩面,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喜乐。主人平安归来的好日子,该快乐啊。
“杜若一下午都在,过来看有什么帮得上的地方,帮着大伙儿分担。方才宫里有人得了急病,宫人来唤她,等不到小姐才走的。走前说是明日再来,我便叫她明日来一同吃晚膳。”
慕如烟对素羽点点头,心间再次涌上一阵暖意。现在人人对慕府退避不及,生怕受了什么牵连。自古患难见真情,人生有知己如此,足矣。
说笑着,众人拥着慕如烟进园中就膳。
清漪园就好像一方未沾染尘世污浊的净土,清雅的灯火点亮莲池,光影扑朔,入夜的夏日水边氤氲如画。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热闹着,素羽离开人群,独自到府邸门口继续打点府中未尽之事。
慕府主门被封锁,但大门旁的两个小门、还有各偏门依旧畅通无阻。不论是今后世子上朝、还是府中众人出入,都不受影响。只是人们进出都只能走小门偏门了,对于从前的堂堂慕府而言,面上实在不好看。不过,他们与小姐和世子一样,对这些世人眼光也并不是那么在意。
素羽发觉有个人在慕府门外鬼鬼祟祟。那人畏畏缩缩躲在黑暗的角落,双手搭在慕府墙面,脚步踌躇,似乎已经在门外待了好久,一直犹豫着该不该来叩门。
她眯起眼,上前几步:“潇潇”
吕潇潇见到素羽,不禁往后退几步,见躲不开,便只好从黑暗中走出来,低着头满脸涨得通红,对素羽心虚笑着。
素羽对她愣愣望了会儿,随即温柔笑起来:“进来吧。”
“我还以为,你会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把我拒之门外,再也不愿见我了”饭后,几人在清漪园池边露台说笑听风。吕潇潇双手捧着温热茶杯,对慕如烟不安又愧疚地轻声道。
今日朝野震动,都城人尽皆知。虽然与她没什么关系,但她也听到人们都在说,吕将军当众大义归还赃款,在朝上与慕如烟如此一对比,将她害惨了。
慕如烟如往常一般悠然斜倚在露台,对吕潇潇静静望了会儿,温柔笑起来:“怎么会。”
“真的啊”吕潇潇眼中闪光,似乎很受感动。她虽然不懂朝堂之事,但父亲掌领的镇东军与镇北军之间的紧张关系,她还是晓得些的。
慕府太过尊贵,从小有不少贵族家庭盼着自家小孩能与慕如烟攀附相近,但她对那些人大多爱答不理的,反倒对吕潇潇一直都很友善,说话时也颇有耐心。少时,同龄的贵族孩子中好多人说慕如烟高傲难相处,但吕潇潇从未从她身上有过那样的感觉。
慕如烟肯定地点点头:“不是以前就说了么,朝堂是朝堂,我们是我们。我们之间只谈其他,不谈政事。”
“好个只谈其他,”吕潇潇憨羞一笑,“话说回来,就是要谈政事我也不会,父亲从不让我参与军中之事,母亲从来督促我多研习女子活计,说女子唯做贤妻良母最是要紧”
说到一半,吕潇潇觉着自己说错了话,突然停了下来,小声道:“对不起啊。”
慕如烟一头雾水:“啊”
这才意识到,吕潇潇是为了那一句“贤妻良母”而道歉,以为冒犯了她。自然,慕如烟与贤妻良母四个字是全然不搭边的。
“哦,没事。”
听两人不搭调地尴尬聊着,一旁的素羽忍不住扑哧一笑。她知道两人心智与志趣都相差甚远,小姐与吕潇潇从来都聊不深,更别提能像对杜若那样可以掏心掏肺、心有灵犀。但这并不妨碍小姐发自真心喜欢她、愿意与她以朋友相交。
在素羽看来,吕潇潇虽没有小姐那样倾世绝色,也不像杜若那样秀丽端庄,外表甚至可以说有一点粗像,却也是很可爱的。她与她父亲一样内心纯真率直。在纸醉金迷的都城,人心就像藏在泥沼中那般难测,一颗赤心是何其珍贵。今日世人对慕府躲避不及之时,她还能过来探望,光是这份心意就非常人可比。别看小姐此刻慵懒地斜倚在露台,像素日里那般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应是受了感动的。
吕潇潇目光向四处微瞟,随即压低声音问慕如烟:“问你个事。”
“什么”
吕潇潇咽了口口水犹豫一小下,红着脸道:“你是怎么在北境也能把自己保养得这么水灵明明在苦寒之地,怎么好像个滋润的闺阁小姐似的。你看我,明明在东海鱼米之乡住了几年,倒是一脸土气。”
听她如此憨直地说自己,慕如烟愣了愣,不禁笑出来:“这好办。都是杜若给我的各种药草干花什么的,制药调香她最在行,我也不太懂。你去问她要就好。”
“能不能”吕潇潇面露难色,好像有些怕杜若似的,“你去帮我向她要你知道的,杜若这人一向冷冰冰,不多搭理人的”
慕如烟一脸纳闷,点了点头:“哦好啊。”
“你太好啦”吕潇潇脸上绽出笑,一把将慕如烟抱紧,“你现在身上什么香味好好闻。”
“这个啊,”慕如烟从怀中取出两只一模一样的香囊,“前些日有人赠我的,很好闻,就让杜若帮我再调制了个一样的。你要喜欢,给你一个便是。”
看吕潇潇欢喜地接过香囊,慕如烟温柔地笑着,忽回头看到朱荃在不远处望着香囊微微发愣。文網
这香囊是前些日在解语楼中,慕如烟厚着脸皮向清月讨要的。
朱荃与慕如烟四目相对,立马收回微愣的目光,别过脸去走开了。
方才吕潇潇入园,慕如烟与她在水岸露台闲聊说笑。见是女孩子之间的聚会,朱荃便不打扰,自己先回了倚梅苑。眼下他来到池边,看客人仍在,于是礼貌作礼,转身再次离去。
“啊”吕潇潇支吾呢喃了一声,怔怔望着朱荃离开的背影。
看吕潇潇泛红着脸发呆,又回想到方才她一直悄悄对着园中左顾右盼的样子,慕如烟忽觉自己发现了什么,爱捉弄人的天性一瞬间又被点燃,坐直身子,眯起一双潋滟桃花眼对吕潇潇笑道:“你不会是看上那赖在我府上好吃好喝的纨绔表兄了吧”
吕潇潇脸一下涨得通红。
慕如烟指着远处池边朱荃的背影,又一次没心没肺开起小时候常开的玩笑:“那就把他许给你啦”
只听莲池边突然一阵骚乱,好像有什么翻倒打碎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侍者们的关切声:“世子世子你还好吗”
很快,吕潇潇的母亲来慕府门口大声寻人,硬是将女儿叫了回去。
清漪园中人群尽散,侍者们各自回房,夏夜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安宁静谧。慕如烟脸上也卸下了方才的嬉笑,只是轻轻闭眼,在池边安静扶风,驱散心中的疲惫。很难说,她究竟是否真的喜欢园中的欢声笑语,或许,从本性里,她更习惯孤寂。
一个声音忽然打破了四周的安静:“太过分啦”
慕如烟睁开眼,见素羽竟叉着腰站在自己面前,一脸的气恼:“小姐你太过分啦”
“啊”
“你怎么可以那么说呢你知不知道这些天世子忙里忙外操碎了心,你今日在宫里受难,他可一点都没比你好过将你平安接回府前,可是食不下咽、滴水未进,你怎么可以那样说怎么可以说什么许不许的”
慕如烟被素羽骂得发愣。素羽平日里那么温柔妥帖一人,怎么突然跟炸了毛似的。
“这不明摆了是在开玩笑么”慕如烟讪讪笑道,“从小不一直这样说闹么,我都把表兄不知许给了多少良家妇女,光你在场时就不下十了个吧”
“话虽如此,”素羽鼓起腮帮,将脸凑近,“世子可从没这样开过你的玩笑。”
“那多正常,”慕如烟想到方才吕潇潇的“贤妻良母论”,胡乱自嘲,“你瞧我这德行,有谁会愿意娶啊。”
虽然正在气头上,听小姐自黑起来不遗余力,素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又恢复了满腔义愤,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无奈摇了摇头,甩手走了。
“这是怎么了”
慕如烟愣愣望着素羽气呼呼离去的背影,纳闷地轻叹一声,继续闭上眼躺倚在露台上,沉下心来,想着另外的事。
耳边传来几个路过园中的侍者小声议论:“吕家小姐人看上去不错,她母亲怎么那样啊,方才在门口像泼妇似地瞎嚷嚷,嘴巴里说得多难听啊”
“就是,看慕府落难,以为我们小姐好欺负,太气人了”
“刚刚世子也听到了,脸一下子铁青铁青的。”
“嘘小姐好像还在附近呢,小声点,让小姐听到了可得伤心了。”
慕如烟双手撑着头躺着,装作没听到,继续在风中闭目养神。吕潇潇母亲会说什么,她大致心里也猜得到,也实在是犯不着为那种人与事伤心的。
方才吕潇潇母亲在慕府门前叫嚷,喊女儿回家。
吕潇潇没办法,只好匆匆告辞,一出府门就被母亲拽住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