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穿过床帐,洒金般落在帐中人身上,细腻肌肤为光一映,泛起朦胧暖光。床榻上乌发如藻铺散,子徽仪枕宿其间,愈发衬得肤白容丽。
今天他该去见刘家的几位公子了,眼见要到出门的时辰,他却在床上迟迟未起身。铺散在床的乌黑长发缭缭绕绕,如同他低迷的心绪。
京中权贵圈的消息向来很快,那天他在琼楼被泼酒,不过一夜,翌日大半人都知晓了相府的子徽仪被定安王当众被人泼了整整一壶酒在脸上。
对京中的公子而言,颜面最重,而他可谓颜面尽失。已不是丢脸与否的问题,是他如何装作无事去见人若人问起,或有不对头的人拿此奚落他,他又该怎样回应。
况且他又顶着这一身的痕迹结痂的齿痕在脖上隐隐作痛,提醒着昨夜所有。
子徽仪蜷缩在床上,将头深深埋进被子里。
他忽然连迈出府门的力气都没有。
“公子,该起了。”
帐外传来素问的声音,子徽仪叹息一声,裹在被里闷声道:“再趟一会儿就起。”
素问没再催促,只抬手示意旁人先将梳洗所用之物备好。子徽仪静听房中仆人忙碌,忽闻房外有来人低语:“公子还在睡么”
一听是府中老管事声音,子徽仪立刻起身撩帘,道:“已醒了。”
房外人说:“公子,老仆便不进去了。来是给公子急送个消息,昨晚出事了。”
子徽仪忙道:“何事”
“顾家的顾崇明昨晚犯禁闯上缙王府,把缙王给打了”
四月十四日,上午,在南陈使臣将抵达的当日,原辅国将军顾程的次女,西北守备军中郎将顾崇明归京当日殴打缙王风恪一事,轰动了整个华京城。
不仅是因臣殴亲王闻所未闻,更因眼下敏感的时期,在外使入京时生出如此大的事,其影响极其恶劣。
昨夜顾崇明当场便被虎贲军押走,今晨直接关入大牢,由京兆府协大理寺成奏,急递门下省转呈陛下。
而在同一天的早晨,象征着皇帝权威的内卫佩刀带弓,踏进了闻人府邸。
大理狱内,顾严松请人疏通,得以前来探视顾崇明。
原本大理寺看顾崇明是顾程将军的女儿,本欲优待,想将她安置在三品院1中暂押,但由于得到某方施压,最终将她投入单牢中关了一夜。
牢前,顾严松正痛心疾首地说道:“母亲当年说你烈性,说顾家人所有的顽逆都长你一人身上了,非要把你派去西北磨性子,我还不信,为你求情,现在看来不错,她讲得对极了,你果然闯下大祸”八壹??
顾崇明声比她还大:“我闯什么祸了”
顾严松道:“你还有脸问你做什么要去打缙王,你知不知道她是亲王是帝女你自己什么身份”
顾崇明吼道:“我什么身份我他妈就记得,我先是顾静和的妹妹”
顾严松气极:“你还有脸提他”
“我怎么没有脸提,我比你有脸提”
顾崇明陡然暴喝,猛地伸手指她,“第一个知道消息的是你,第一个知道内情的也是你,可你做什么了,你居然忍气吞声那死的是你的亲弟弟,你的心肝是什么做的石头不成”
顾严松脸色霎时灰白,痛心道:“崇明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他也是我的血亲,我的心肝怎会不痛,可”
“你根本就不在乎他”顾崇明大吼着在此打断了她的话,眼圈猩红,嘴唇抑不住地颤抖,像是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顾严松震惊地看她。对这个妹妹,顾严松是了解的,她自小就性子倔强,脾气烈极,顾严松大小就没见她掉过几回眼泪。可现在
顾严松当场怔住,没能言语。
顾崇明恨然瞪她,声音颤抖道:“自小我就是三哥带大的,父亲走得早,我七岁时他便病逝。母亲那时常年在外,你作为长女被带在她身边历练,大哥早早进了宫,家中只剩我与三哥为伴。那些年三哥一个男子操持家里大小事,代替你们孝顺外祖、祖父,又要照顾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孩,独在京中何等辛苦,你们晓得么,你们半点不晓得
家事繁重,他不会琐务不会管教仆人,更不懂采买的弯弯绕绕,两个老人都不能理事,全是他自己磕磕绊绊的摸索,他本就性子安静,朋友不多,你们久在戍边,不能给他撑腰,十六时他的簪青礼宴冷冷清清,等到了婚龄都没个可靠长辈给他议婚”
顾崇明激动地狂指着自己,手上锁链剧烈震响:“还是我我腆着个脸去像贼一样打听适龄的女郎。”
“我当时不怕人笑话,只要能选个可靠的人,让他安安稳稳一生,我被人笑话两声算个屁”
“可谁成想”顾崇明声调转哀,凄声叫道,“你们回来领了一道圣旨,就把他甩给了缙王,你们在乎他什么,你们为他考虑过吗”
顾严松痛苦不堪道:“当年陛下赐婚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你们就不该让他嫁”顾崇明突然冲到铁栏前,两手死死抓住栏杆吼道,“当年我有没有说那缙王眼神虚浮不似好物她前头那个未婚夫死得蹊跷,我有没有讲你们怎么说的,你们说赐婚是君赐是圣恩现在好啦三哥死了,你们去谢恩吧”
“你休要胡说八道”顾严松骤瞪双目,毫不相让地也冲到铁栏前,“你说的轻巧,你来告诉告诉我要怎么拒圣旨”
“怎么不能拒怎么不能上书面圣、哭凄卖惨哪个不行,你们根本试都没试”
“你们就是不在乎他罢了活着不在乎,死了也不心疼”
顾严松大喝:“你放屁”
顾崇明狠一伸手薅住顾严松衣襟,双目猩红道:“你们不心疼三哥,我来心疼你们不给三哥报仇,我来给害了人就要付出代价,甚么天潢贵”
顾严松心一惊,猛地抬手一耳光过去,直接将她的话全打散在风里。
顾崇明被打得一趔趄,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子,抬指蹭了下嘴角血迹,恶狠狠地呸了一口,睁着红眼看向她。
顾严松此时神情没比她好太多,两根白头发自她鬓边散乱,无力飘在眼前。顾严松道:“小妹,你以为我不想吗,可顾家只有你我两个吗一时痛快的后果是什么你知否,你有能力承担吗”
“你在外使入京之际闹出这样大的丑事不说家人是否会牵连,你自己恐怕都无法保全,你难道”
“那就让她杀”
顾崇明满是狠意的话音骤响于牢中。在顾严松震惊的目光里,她慢慢踱步上前,重新站在其面前,扯出狠笑来:“不能保全就叫她杀,我乐意去死,你们也不必救。”
“这颗头,就当我给圣上谢恩了。”
闻人府邸,二进东堂之中,一群内卫扶刀而立,围视着堂前的人们。
孟品言站在前列,嘴噙笑意,慢悠悠道:“昨夜我们听到了点传闻,貌似有人说了什么话,很不合宜。今儿我等特来问问。”
说着她乐着环视四周,眼神却在不觉间阴冷下来:“为着贵府上几位大人的清誉着想,一会儿下官的问题还望如实回答。”
“昨晚,谁”
“她有罪”
如此紧张的气氛里,却不知谁没眼色,突然喊出这一嗓子。孟品言眼神阴森森转回头,循着声音方向朝后一望,看见几个闻人家的仆人、女郎惊慌拉扯着一个姑娘,使劲她的嘴。
孟品言乐了:“哟,这是谁”
堂前所有的闻人家人都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孟品言见状一笑,挥手吩咐手下上去将人拽到面前,笑呵呵问:“这不是闻人司录么,方才说的什么”
闻人言卿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看她,头发纷乱,俨然疯状,却吐字清晰道:“谁讲她无罪她有罪”
孟品言问:“谁”
闻人言卿一笑,突然奋力一挣,冲跑出来,站在庭中央指着屋堂低吼道:“她她有罪她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她上对不起君王,负恩枉责,下为母无方,教出抛郎弃女的孩子,对不起闻人家祖宗,这样的人,活这一遭,没有一处对得住,她无用无才,合该这幅下场”
霎时满堂惊骇,休说闻人家在场的人都变了神色,显出愤意来,连孟品言都被她这一出弄得一愣。
闻人言卿还在庭中指着堂大喝:“横尸在堂,横得好这样的人,当是不配入土为安”
“我要上书力谏陛下,此等罪臣,就该抛尸野地,永世不得下葬”
“孽障”有长辈气血翻涌,忍不住喝骂,欲冲上去制止。众或阻或拦,当时乱起。
一片混乱中,孟品言睁着眼乐了两声,冲着闻人言卿一指:“把她给我带回去。”
京城另一端,风临边派人极力追查蒋内给事私下与缙王的关系,边托慕归雨买通关系,趁着京中上午为外使入京和顾崇明殴缙王的骚乱,乔装扮作送饭狱吏来到了关押宁歆的重犯牢狱。
不惜冒险,她也想见宁歆一面。
昏不见光的深牢中,铁锁囚禁着年华正好女郎。阵阵血味、冷铁味裹杂着阴沉的潮气,丝丝缕缕钻进风临的鼻中。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牢房,想辨清挚友的脸,可宁歆锁在黑暗的最深处,她怎样都无法看清。
一旁的人给牢门打开,低声道:“就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