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蝉衣其实觉得有点尴尬,她又不能直接走掉,但是对陌生人又不太会聊天,只好接:“哦,《八声甘州》吗?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他停顿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她低眸乖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钱,说给他买点药。那时候很夜了,她还想去吃饭。他没要钱,吃饭倒是带她去了市区,坐29路,在滨江风光带吃了碗面。
家里静悄悄的,她不想回去,他就和她在店里吃完了写作业。之后互相加了联系方式,顺理成章。
那年十六岁,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十年了,物是人非,她却唯独记住了那双眼睛,岁月梦境里从不遗忘。她更加想不到,她会和他纠缠那么多年,甚至会过完一辈子。
高三那年二月,她头一次想和他分手,然而后来心软,到底舍不得。
三月二十六前一周,她发消息给他,告诉他她要过生日了。
她没问他来不来,仅仅只是简单告知,可最后她还是失望,那夜下起大雨,他并没有来。
这是她的记忆。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陆承风告诉她:“那天晚上他跑遍全城没打烊的蛋糕店,给你买了块蛋糕,是准备去见你的。他没爽约,他很爱你的,不想吵架的。”
“他是准备低头的,他认错。”
只是可惜,没有机会了。
她在楼上过生日,以为他爽约默认分手,她不知道他就在她家楼下,暴雨连天,他在被雨水冲刷得稀薄的血泊里。
她隔天就跟随陈如晦去了临海,发誓要把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抛之脑后。
飞机从禄口机场起飞,他在医院苏醒。
抬眼看见窗外阴天,前往临海的航线途经润州城上空,航迹云浓墨般铺陈整个天幕。
那瞬间飞天遁地,忘一刻锦绣淤泥,岁月不回头。
很多年她问自己究竟爱他什么,他也曾经非常诚恳告诉她,他并不太会说话。和他在一起生活,她会逐渐觉得枯燥无趣,因为他本就是个毫无情趣的男人。
可或许很久前她便明白,她就是爱。
爱他的寡言无声,爱他静默温柔。
四十八小时后,李潇还是没能回家,陈蝉衣强迫自己起来吃了点东西。尽管还是有点吃不下,可她现在怀了孕,不得不吃。
她准备今晚尝试联系周书彦,这两天恍惚过,周书彦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既有利益关系,他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清楚,周书彦是在等,等她亲自往他头上求。
陈蝉衣不好评价这个行为,在四九城这座染缸里浸透了,京圈这帮公子太子,性情都不是一点半点复杂。迫在眉睫的情势,换做任何人,早就慌了,他们却还能一眼分辨利弊。
让子弹飞,最后争取谋求最大利益。
中途陆承风又来了两次,季航也来过,大约是听到点风声,上楼给她送东西,安慰她不要着急。
陈蝉衣勉强笑笑:“我知道。”
心急也没有用,她说:“我相信他。”
李潇从小养成的性格,少时生活得不好,他生来就比旁人多几分成熟稳重,他要做的事要布的局,走一步退两步,退两步想三步,不会算不到眼下这个情况。
她依赖他,更信任他。
就这样等到问询72小时时,她收到一份国际快件,是从挪威寄来,陈蝉衣一愣,下楼签收了这个快件。是份转运快件,原本是发往华越总部,后来大约是知道李潇现今住在这,华越又给发了回来。
陈蝉衣打开纸箱,里头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玩意,有极地风光冰箱贴,有厚毛绒袜子,还有套羽绒服,上面标着科研队标志,羽绒服一起的袋子里塞着两套睡衣,都是贴身的。
他穿过的。
她再往下翻,愈发好笑,他真是,在外面什么都往家里带,水晶球,马克杯,还有挪威新年圣诞小人,还是木雕的,上了颜色,小精灵特别可爱。还有几个木雕就丑丑的,感觉像是他闲来无事自己雕的。
木雕下面压了张明信片,后面一句挪威语,陈蝉衣看不出来,拍了张照片发给人查,对方很快回复:“应该写的是:给女儿。”
她愣了愣。
客厅昏寂暗沉,雨水??从玻璃窗蜿蜒下来,她唇角小幅度弯了弯,眼尾却湿了。
箱子底压在衣服下面的,她摸到一本厚厚的本子,封面墨蓝色没有名字,翻开内页,他用中文写了姓名,又写了英文名。看着像是本日记,只是皱巴巴,像是被打湿后又晾干了。
陈蝉衣翻了翻,发现准确来说,是本航程记录:
【一月三,晴,我们的船已穿过洛普水道,今夜气候不错,运气好,或许今晚就可以抵达巴伦支海。】
【一月四,晴,果然运气好,顺利抵达巴伦支海,海上没风浪,今天还看到了鲸鱼。】
【一月六,晴转阴,初步的考察结束,我们准备返航。】
【一月六晚,阴,平安回港。】
那些是他悉心的记录,字迹笔触清晰。
她指尖抚在字上,摩挲凹凸不平的纹路,似乎都能想见他当时屈起长腿,委屈缩在船舱里,拿起笔乖乖记录的模样。
她心化成水,变得很软。
【一月十三,晴,到达格陵兰附近海域。】
【一月十四,阴,天气变得有些快,船上侦查员在进行雷达定位,我们预计今天下午投放第一枚海下通讯监测。不过冬天确实太冷了,我希望能快点结束,毕竟真的太冷了。】
【一月十四晚,阴,我膝盖疼。】
她看到那四个字,心脏被猛地一揪,他膝盖疼,本来就是陈伤难愈,要尽量避开潮气水汽,她从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他膝盖不好,联想到海上作业恶劣环境,心里几乎一瞬间被梗住,喉咙都发涩。
他不常说自己哪里痛,能写出纸上,一定是痛了很久。
陈蝉衣抿紧唇,向后翻了一页,愣住了。
那页基本看不清字迹,整页都被一团污渍染得斑驳。
是血迹。
她越往后翻,越是触目惊心。
那些血痕像是一团团笔墨,喷溅在泛黄纸张的中央,顺着页片肌理渗透进去,陈年的血,如今退去殷红,变得乌黑沉重,铁锈般血迹斑斑。
这种血痕,像是咳嗽咳出来的,她心里陡然升腾出不好的预感。
【二月三,风暴,船长说如果运气好,或许能在暴风席卷前回到母港,或哪怕任何一个海港。这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我们最希望看到的,不过这种事,谁又说得准。船上的大副一直在和附近警哨联系。我希望顺利吧。】
【二月口暴,越来越近了,可是持续联系没有回音。】
【二月五,风暴,依旧无回音。】
【二月六,暴雨,下雨了,我们好像在海上失去了方向,这不是什么好事,昨夜起浪,船舱被淹了。】
【二月七,暴雨,水被排出去,但是积水导致引擎故障,我们开始在巴伦支海打圈。】
【二月七下午,持续暴雨,小马赛从前在蔚蓝海岸干过港口,他说引擎会修好,可是地中海风平浪静,情况或许和北冰洋不同。
船上有人提议,弃掉不必要设备,船长说那也没用。是的,如果继续在巴伦支海漂泊,我们的口粮很快就会没有。
我希望最起码可以回到挪威海,更好的情况,是能回到洛普水道,不过这太难了,听起来像妄想。】
她指尖颤抖,看着油墨痕迹越来越淡,像是笔墨快写完了。
【二月八,暴雨,引擎彻底坏了,我们的所有通讯设备失灵。】
【二月八夜间,暴雨,小马赛发起高烧,船上已经没有药。】
【二月九,暴雨,高烧四十度。我。】
【二月十,暴雨,不止一人出现发热反应,卫星通讯仍然连接失败。】
【二月十一,暴雨,失败。跟随我们的设备船失去联系,生死未卜。或许这次没有希望了。】
【二月十二...... 】
接着是大段大段的空白,她手腕颤抖,意识到什么,拼命继续往后翻去。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人的记忆断篇,或呼吸骤然中断,那本皱皱巴巴的日记本,往后就再也没有文字记载。
她眼前模糊一片。
有瞬间,她也开始怀疑起来,他活着吗,从前,现在,时空交叠,他真的活下来了吗,还只是她在做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她翻到中间,一封信掉出来。
那张纸,不知是被什么打湿,或许是她眼角的泪,或许原本就是湿的。它和先前所有记录全部都不一样,没有笔墨,字迹是如前几张纸业上,那种乌黑发红的颜色。
陈蝉衣眼睫一颤,水痕立刻滚落下来,是血迹,他的血迹。
那封信薄薄一片。
纸张泛黄破损,依稀能辨清信纸顶端的样式,上头印着几句挪威语,不像是普通信纸,应当是统一发放的。
陈蝉衣呼吸微滞,反应过来后,唇色霎那苍白。直到此时,她才陡然醒悟,这封夹在航程记录中的信,究竟是什么。
是一封遗书,科考队葬身大海前,写的一封遗书。
因为笔墨耗尽了,他就用血来写。
每艘船在海上失联,并不一定是沉船事故,尽管北冰洋冰山奇多。也有很大一部分缘故,是遭遇风暴通讯失联,那种情况下油耗尽,口粮也没有,后来的搜救船只过来,只会发现船员的死亡。
船还是好好地漂着。
他们的遗书,就能被看见。
连同在基地遗留的生活物品,一同寄给家里亲人。
她有一瞬间,指尖抖得连薄薄一张纸都难拿住。呼吸平复几次,眼泪还是大颗大颗滚落。
她忽然觉得那些往事,一点点触目惊心起来。
难怪他从来,从来不主动说这三年在北欧的事......往事近在眼前,她却连翻阅的勇气都没有。
陈蝉衣抽出信纸,颤着手展开,看清内容的一瞬间,她失声痛哭。泪滚烫砸落在手背,又被急促地仓皇拭去。
她眼眶红了一片,想过他会写些什么。
也许是祝福,也许是嘱咐,他的爱,他的偏执和执念,他这一生还有没有什么遗憾,诸如此类。
可她从没想过,看见题头姓名第一眼,她就会崩溃。
【家月】
接着是冒号,两个点上面很轻,下面却点得很重,就像是写信的人,手指也在颤抖。
她顺着那封信往下看,看见一弯很小的月亮。
用血画不出多美,只是弯钩状,镰刀状,只让人明白是月亮,仅此而已。
她看了半晌,等看清内容,忽然泣不成声。
遗书用来写遗憾的,可他不憾任何事。
唯一难过的,是那时候的他困在风暴中心,自责地以为。
他失了信,背弃承诺,归不了港,或许这辈子难再活。
也再难见到她。
窗外暴雨被隐去,雷鸣阵阵,她跪坐房间内,捧着他两年前,写的一封遗书,满脸泪痕。
他没有陈述更多了,那些刻骨铭心的思念和爱恋,到了生命最后时刻,能写出来的,诉诸于笔尖的。
竟然只有一弯月亮,寥寥几字??
家月:
或我今夜无法返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