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安显然不大愿意,他好不容易同姜净春能有些单独相处的机会,怎么转头又来了顾家人,他刚想开口,却见一旁的顾淮声已经开口道:“现下人多,不知何时能临上,晚些来,人也少些。”
他这话比顾夫人温和的询问而言,带了几分不容拒绝的味道。
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可从他口中说出就带了凌厉。
他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顾淮声已经先一步转身去。
那两人也没再多说,也罢,不过同一小段路罢了。
只是同他们走在一起之后,宋玄安和姜净春更为安静,一路下来都不曾说些什么话,两人老老实实跟在后头,皆无言。只有顾夫人会偶尔说个一两句话,后来看着他们那两个兴致不高,也就没怎么继续开口了,到了客人住的禅房处,一行人就
先做别。
今日妙恩寺来的人多,因着法会整整进行两日,所以特地留出了几十来间禅房,供贵人们留夜。
姜家和顾家的禅房相隔不远,寺庙中安排房间的人知晓姜、顾两家有裙带关系,便将两家排得近了一些。而男眷同女不在一处,宋玄安把姜净春送回了屋,后同还在不远处站着的顾家人作别便先行离开。
看着那两人各自散开,顾夫人才突然开口向顾淮声问道:“净春怎么瞧着变了许多,怎么看着不大愿意同你亲近了………………”
就连顾夫人都有些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只要从前顾淮声在,姜净春必然会跟到他的身边,然而,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对他是避之不及。
顾夫人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人都是会长大的。”
少年时总是一腔热情,被浇灭了之后,自然也就一瞬间跟着长大了。
说完这句话,顾淮声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那突如其来话说的人有些莫名其妙,顾夫人都有些听不明白这是何意。
他的视线也一直落在姜净春的房间上面,他的眼中,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
到了差不多傍晚的时候,顾淮声独自一人去了求签的地方。
此刻人已经少了很多,再没白那样拥挤热闹。庙门前的苍天古木下,摆着一张桌子,桌旁立着“求签”二字,落日的余晖撒在寺庙门前,一旁香炉中散出的袅袅烟气也染上了红。
一切如梦似幻,像是虚境。
顾淮声走到了求签处坐下,对面解签的大师抬眼看了他一下。
他愣了片刻,随后道:“我记得你。”
大师约莫已过了五旬,是寺中德高望重的主持,他盛名在外,世人尊他为“悟能大师”,今日来求签问卜之人如此之多,一是因为法会之缘故,二是因为悟能大师会在这坐整整一日为世人解惑。
所以,究竟是法会之缘故让今日的签尤其准,还是仅仅是因为悟能大师在坐镇的原因,事到如今也分辨不清了。
听到悟能大师的话后顾淮声片刻无言,他抿唇,道:“我也记得大师。”
悟能大师笑了笑,“三年前你从这里离开之后,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的。”
三年前顾淮声来过一次妙恩寺,在妙恩寺待了整整七日。他一个人在菩提树下静坐了整七日,坐累了就睡,睡醒了继续坐。
这样奇怪的人,悟能大师从前见过许多,顾淮声不是第一个。
他知道,总有年轻人会迷失自己人生的方向,而后来佛堂之中寻找自己的慰藉,在顾淮声之前,那棵千年菩提之下坐过许多的人,他们都妄图像王阳明那样,能有自己的一场龙场悟道,一步入圣。
然而,或许是时机终不成熟,又或许是他们心中所图太过,从没人能在那里悟得属于自己的道。
除了顾淮声。
他同那些人都太不一样,光是一眼就能看出。
他在那里坐了整七日。
七日,或许是因为内心实在煎熬,手上闲不住动作,周遭的那片草都被他拔秃了,直到他离开之后,他周遭坐过的地方也仍旧寸草不生,后来妙恩寺的人背地里头给顾淮声取了绰号:百草枯。
这绰号实在难听不像话。
不过也好在,后来顾淮声再没来过此处,这难听的话也没能去到他的耳朵里面。
自顾淮声离开之后,悟能大师再听旁人提起他时,他已是京城中为人不可触及的存在。
他想,他已经悟到了自己心中的道,所以也不会再来了。
可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这处又见到他。
对于顾淮声的出现,悟能大师显然是有些讶异。
他笑着问他,“之前的问题解决,你整整三年不再出现,今时,是又碰到了其他什么麻烦事?”
人一生都在追求道的路上,当时候的道他求到了,现如今,他一定是又碰到了什么其他的事。
......
确实是麻烦事。
拿又拿不起,放又放不下。
他后悔当日之举,也时常会被那件事情折磨得不能安眠,可他后悔了,又能如何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同别的人走在一起,抱在一处却又无可奈何,想去制止,却都已经不知该出于什么立场。
理智告诉自己,放下才是明智之举,顾淮声不是没有尝试过。可一想到她往后终归要嫁人,却又忍不住去想,她万一所嫁非人,又会不会被人欺负……………
放不下,他真的放不下。
顾淮声没有将自己的困境同悟能说,因为说出来也无济于事。
王阳明曾言,凡事向外求十年如一日,向内求日日如新生。
顾淮声也不会将自己的困境寄托到旁人的身上,企图旁人能为他解决苦痛。
但,都说今日的签准…………………
求支签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对悟能说,“大师,求支签吧,便当解惑了。”
顾淮声说完就从袖口中掏出了一袋银钱,往一旁的功德箱里头丢。
悟能大师先一步拦住了功德箱的口子,笑得颇为和善,“你身上功德重,我们庙小,收不起,今日这签,送你。”
这话意有所指,含义极深,不过顾淮声也不将这事放在心上,既他这样说了,他也不再执意。
悟能让顾淮声在心中默念了问题后,拿出签筒抖了几下,没两下,“啪嗒”一声,就掉出了根签子在桌上。
顾淮声此刻竟有些紧张,害怕却又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悟能大师拿起签子,借着微弱的霞光眯眼看了看,而后,他出声道:“得偿所愿。”
195......
这签假的吧。
顾淮声听到甚至都有些想要讥讽的笑出声。
他虽希望自己能求得上上签,可却打心眼里知道,自己已经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好结局。
姜净春避他如蛇蝎,他能偿哪门子的愿。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向了悟能大师,他轻笑了一声去问,“大师,强求来的东西也能算得偿所愿吗。”
他实在不知道现下还怎么能去得偿所愿了,除非……………去争去抢。
这想法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毕竟,他实在不喜欢做些什么强求别人的事情。
可
那是混账才做的事。
他
只是怕她过得不好而已。
他想,仅此而已。
悟
能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可此刻却也看不懂眼前的男子了。
分明是支不错的签子,他怎么瞧着还不高兴了?
然而尚来不及再开口,就见顾淮声已经起身离开。
他这样突然离开的举动甚至算做得上唐突,可悟能看着他的背影,没有生气,竟还笑了笑。
罢了,那小圣人的心,他去猜个什么劲,他猜得明白吗。
眼看天也黑了,里头出来了个小僧童出来喊他去用饭。
悟能看周遭也没什么人,刚打算起身,却见迎面走来一双少男少女。
小僧童想上前去了求签的牌子先,却被悟能阻止,来都来了,也不差那会吃饭的功夫。
姜净春和宋玄安两人坐下各自求了一签,可结果好像都不怎么好,两人脸色都有些黑。
姜净春求亲人,悟能替她解签,虽这签不大好,可他说将来还是能有机会见得所念之人。
而宋玄安便更倒霉了些,竟是下下签。
回去路上,姜净春有些好奇他这是求了什么,宋玄安脸色不大好看,随意道:“没什么,只是问了问今年秋闱如何。”
对,宋玄安过些时日就要秋闱了,姜净春才想起来。
只是,这签竟说是不怎么好。
那不是完了吗………………
秋闱三年一回,若这次没中,岂不是又要再等三年。
姜净春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她说,“这签也不一定就准嘛......你可别把这事放在心上,这次秋闱一定没什么问题的。”
她知道的,宋玄安这人虽然平日里头不怎么正经,可还是有那么些本事的,若不出意外,怎么会是下下签?不可能,肯定是算错了的。
她怕宋玄安多想,到时候本没什么事,反倒因这一签想东想西,倒了不好。
宋玄安听了姜净春的话,却仍旧是提不起什么兴趣的样子,敷衍地应着声。
姜净春见他仍旧兴致不高的样子,便忽地拉起了宋玄安的衣袖往佛堂方向去,两人早些时候已经错峰去用过了晚膳,现下天要黑了,佛堂里头的人都去用晚膳,这处便没什么人了。
宋玄安不知她是做些什么,任由她拉着自己。
“去哪这是?”
“方才大师说的话你没听进去吗?不是说喊你来求神拜佛,去去晦气嘛。不就是求了根破烂签,拜拜佛祖观音,会庇佑你的啦。”
姜净春声音故作轻快,她也不大想让宋玄安被这件事情影响了心情,她尽量把这东西说成一个不妨嫌的小事,想要让他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宋玄安听着她的话,脑海中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他没再说话,任由她拉着自己走。
宋玄安见姜净春担心,想开口她别多想。其实方才他问的根本就不是秋闱的事情,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算了......不说了。
她说得不错,不过就是一个破烂签子嘛,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呢。
两人去佛堂之中,跪到了蒲团上。
殿宇巍峨,一派庄严肃穆之像,莲花宝座上是一坐巨大的金身佛,这座金身佛面目慈悲,被香烟紧紧缠绕,看着有那么几分不真切。
姜净春扭过头去对宋玄安道:“心诚则灵,佛祖会庇佑你的。
说罢,她就先双手合十拜了拜,而后磕了个响头下去。
宋玄安本也不大相信这些东西,不过见姜净春如此,也像模像样学着她的动作,跟着磕了个响。
佛祖像下,少年少女拜得虔诚。
夜风吹过窗户,大殿中的经幡在两人头顶晃动,两人磕了三个头。
姜净春磕三个头,贪心地许了三个愿,一愿宋玄安能在秋闱中举,二愿自己能有希望见到亲人,三愿,她的亲人还要她。
她现在甚至有些怕,当初他们就是因为不要她,才会让姜家人把她带回了家。
宋玄安磕了三个头,却只贪心地许了一个愿,他真的想要娶姜净春为妻。
他想明白了,从那天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让他娶别人,他不愿意,他这辈子就要娶她。
他方才在门口求的签,其实是和她的姻缘。
拜了佛祖之后,那破签子,可就千万要不作数了啊。
天地昏暝,佛祖垂目低视,他将众人万物仅收眼底,日复一日皆是如此悲悯温顺,可慈悲的佛祖,也不知有没有将儿郎们的话听进了耳中。
两人在这里跪了没一会,也就起身离开了此处,男女眷地方不在一处,姜净春被宋玄安送回了厢房后,看着他的背影在视线中渐渐消失不见,便也打算回了屋。
可还没走出去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姜净慧的声音。
“妹妹,这是从哪回来的。”
听到声响,姜净春回过了身去,就见姜净慧从房中走出往她的方向走来,皎洁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让她的面庞看着更加柔和美好。
姜净春见她来了,此情此景无处可躲,便也朝她的方向走,乖顺唤道:“姐姐。”
她回了姜净慧的话,如实道:“方才同宋玄安去佛堂拜了拜。”
姜净慧笑,“七月十,好日子,求佛拜神,最是灵验了。”
姜净春也不知这话是真还是客套,她问她道:“姐姐出来寻我可是有事?”
她看着像是专门在那处等她,应当是有什么话想要去同她说吧。
姜净慧眼中笑意更甚,“今日午后在佛堂中偶然听人谈起了一桩旧事,觉得颇为有趣,便想着说与妹妹听,妹妹可有这个兴致,来我房中听听?”
姜净慧分明笑得和善至极,可不知为何,姜净春盯着她的眼,却莫名生出了一阵惶恐与不安。
她一时间竟也不知该作何回答,她心中似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或许不是什么好事,可最后,又不知道是出于何种缘故,竟鬼使神差点了点头,她跟在了她的身后。
姜净慧带她去了她的房间,房中已经燃着一盏烛火,烛火微弱,在房中跳动闪烁着熹微的光,如同鬼火一般。
两人在桌前面对面而坐。
姜净慧没有沉默迟疑,直接进入了正题。
“今日听到了扫地僧们说起那桩陈年旧事,听了个趣想来说给你打发时间,只是这故事十分伤感可怜,妹妹听了之后可千万别伤心落泪啊。”
姜净春看着她的表情,有些不安地抿唇。
姜净慧面上分明露着是关怀之色,可落在姜净春的眼中却觉是在惺惺作态,她看着分明一副巴不得她哭的样子。
可事到如今,既跟她来了,也没有再离开的道理了。
姜净春点了点头,道:“姐姐说吧,我决计不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