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顾淮声本要去上值了,却因着王顺一事,又往后延了一日。
两人前往了王家。
王家的下人听到是他们来了,进去传了番话后便马上把人引了进去。
王顺已经快下不了床了,早已病入膏肓,但听到是顾淮声和姜净春上门,他还是强撑着起了身,坐在了堂屋之中等着他们的到来。
太和帝还没想着如何处置他,毕竟,好歹他装了那么多年的尊师重道,也没必要在王顺最后快死的时候去撕破脸皮。
本朝重孝道、师道,也不是说说玩的,一个好名声,可以让太和帝博得太多好东西。
王顺坐在屋子里面,昨日的雨已经停下来了,今晨就出了太阳,现下地上的水都已经干了透。
出了阳光,正午的时候屋子里头其实就已经暖和了许多起来,比前些时日舒服太多。
但王顺整个人还是裹得像个粽子似的,即便是裹成了这样,也还是好冷。
他这一刻竟在想,阿玉死前,一定也是这样冷的。
没想一会,姜净春和顾淮声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王顺抬头看去,他们踩着光来,一双金童玉女,身上到处都是勃勃生气。
从前的时候,他很讨厌顾淮声这个人,因为他总是和他作对,可是现下,看他和姜净春站在一起,连带着也看顺眼了一些。
他多少能猜得出他们今日来找他是做些什么。
他见他们走到了跟前,视线落到了姜净春的身上。
净春也在看他。
王顺一时之间竟然都忘记了怎么去开口。
许久之后,还是身旁的王福提醒了他,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坐吧。”
王顺指了指一旁的椅,动作都带着几分缓。
都不知道是不是姜净春的错觉,总觉得王顺一天不如一天,今天看着比昨日还要糟糕些。
两人一并入座,姜净春低着头,没有先开口说话,是顾淮声先开了口的。
他问,“是你杀了姜南?”
王顺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顾淮声又道:“因为他杀了王玉?”
提起王玉,王顺默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而后,王顺竞轻笑了一声,继续道:“没什么复杂的道理,姜南杀了我的儿子,我就要毁了他,就这样而已。”
只是毁了姜南的同时,连带着毁了太多的人。
包括但不仅限于他自己。
命运就像是一个漏壶,周而复始运作着,所有的一切都顺着它原有的轨迹行走,但,当这个漏壶被人推了一把,砸出每一粒沙子,溅到了人的身上,足以砸死每一个人。
姜南杀了王玉,他就是那个推倒了漏壶的人。
所有的一切,全都被打乱了。
所有被殃及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王顺根本不敢再去看姜净春,一看美净春,就想起她那惨淡的前半生。
就想起………………她如今落入这样的境地,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太糟糕了。
他一想起这个,眼睛就忍不住泛湿。
他听到姜净春开口,他的余光看到,姜净春正在盯着他看。
姜净春看着王顺问,“你很嫌弃我们吗?”
如果琼璋没有不要她们,那是王顺不要她们吗。
是她这个有着亲缘关系的祖父,嫌弃她们吗。
王顺反应已经快不起来了,可是听到姜净的话后还是马上道:“我没有嫌弃,我不知道你是阿玉的孩子……………….”
他也知道,姜净春是在为上一次秋猎他说过的那话耿耿于怀。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她是琼璋的孩子。
如果早点知道,他会马上就把她们母女俩人接回家来,怎么会让他们在外面受人这样的欺负呢。
不得不承认,他就是这样一个偏私的人。
他冷血刻薄,无情无义,但就是一个偏私到了极致的人。
只要是阿玉的孩子,只要是他王顺的孙女,她就算是缺条腿,缺条胳膊,她形貌丑陋,为人不堪,他也不会嫌弃。
如果早点发现,他要把所有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他受委屈,也不能让她受委屈…………………
可是哪里有什么如果啊。
们现在认出了彼此,可是,他也已经要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了。
他
他知道错了,可是他也要死了。
缘分淡薄如纱,一戳就破。
两人相见,几乎用尽了他的性命。
姜净春听到王顺的话,鼻子也发酸,她很想问他,不嫌弃她们,为什么不能早点带她们回家,为什么要让她娘这样可怜就死了,为什么让她在姜家过了那么多年…………………
可是王顺这个样子,她不敢说这样的话,她好怕,他也要去了。
他也很苦。
很早很早就没了儿子,已经一个人过了十几年。
姜净春不想再去想些别的事了,真的不想再想了,因为事实摆在她的面前,她只有这么一个祖父了,她如果再想下去,他也要离她而去了。
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时刻,她就是这样自私,她一点都不为顾淮声着想。
她怎么让顾淮声去面对王顺啊。
那股痛苦折磨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她又不争气地哭了。
顾淮声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抓着她的手轻抚,不停地说,“我没事的,你真的不用管我,表妹,你就这个亲人了,不要错过了。”
他也不想她错过他。
和当初的敌人握手言和,挺难的。
可是,难道要让姜净春眼睁睁看着最后的亲人死在她眼前吗?
怎么可能。
就在这个时候,王顺在一旁开口了,他低着头,合着眼,脸上似也有苦痛之色,“你的老师,对不住啊......我和他是政敌,我没办法,他不死的话,新政推下去,我活不了…………”
政敌就是生生相克,这辈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是杀了就是杀了,他用那样的法子杀了沈长青,他这手确实也脏得很。
怎么就是沈长青呢。
王顺现在也有些后悔,为什么就要是沈长青呢。
沈长青死了一年多,他也从没跟顾淮声说过什么对不住,可是如今,再不说,他觉得自己没脸面对姜净春。
他如果还想奢求姜净春能看他一眼,当初犯下的错,必须就要承担。
王顺说,“我会上书陈情,将当初犯的错,一五一十认下......”
是死是活,也都听天由命了。
那两人没有再说话,沈长青的事,他们没资格开口,沈长青死的也很可怜,如果王顺要陈情,他们不会开口阻拦的。
姜净春问他,“那你会死吗?”
王顺笑,“小春,这不重要了。”
“我想要听你喊一声祖父,成吗……………"
这个要求很过分,他从来没有为他尽过遮风挡雨的职责,却想要从她这里偷来一声祖父。
姜净春眼泪掉得厉害,她看着他,最后还是喊出了那一声。
“祖父………………”
她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去拧巴了,她也不想让他留下什么遗憾。
王顺听到这一声,人也终于有了几分活气,他笑,笑得厉害,道:“谢谢你啊,小春。”
对他这样的人,还这样良善。
王顺道:“便这样吧,能听到这一声,死也值得,你们回吧,我这脏了,来多了也不好,回吧。”
和他这样的人沾了关系,身上也都变脏变臭了。
“去吧………………”王顺笑着对他们挥手,“往后若还有机会活着,再来看看,现下,回吧......”
见王顺这样,姜净春和顾淮声也终没有再留,两人往外去了。
姜净春看着真是有些舍不得王顺,一步三回头地看他,直到再也看不见。
两人出去王府,姜净春却更心伤,她扑进了顾淮声的怀中。
“他会死吗?”姜净春问他。
其实这个答案顾淮声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王顺会不会死。
但,他看着快病死了。
顾淮声道:“皇上多少会顾忌他这个老师的身份,你别怕,不会有事的,而且,他已经六十多了,便是走了,那也是寿终正寝。”
姜净春的父亲、母亲,还有她的祖父,所有人都很爱她,可是,他们都在离她而去。
他不会。
他会一直爱她,一直陪着她。
他不会再离开她。
*
那日过后,王顺果然说到做到,他还了沈长青清白。
沈长青的冤屈洗净,皇帝还为其追封爵位称号,设太庙。
但,太和帝却也出奇地没有杀王顺,或许是皇太后的缘故,又或许是他老师的这个身份,太和帝最后选择善始善终,革去了他的官位,抄家,贬为庶民。
命,好歹是留住了。
世人皆称皇帝仁善。
这一年,宋阁老成了新一任的首辅,内阁空出了一个职位,顺淮声被皇帝选入了内阁之中。
这个以新政为首的内阁班子被重新组了起来,但,原来两个王党的余孽却也没有被革除。
属于皇帝的权利,如愿以偿从王顺的手上,回来帝王手中。
已故太傅的新政,也推行了下去。
喜至庆来,永永其祥。
北疆的仗终于打了起来,陈穆的父亲是个厉害的将军,当总督也很厉害,那边战况良好,约莫今年过年之前就能回来。
这个难熬的冬天终于过去,万物复苏,终于迎来新春。
五月,深春时节。
姜净春前一段日子都在忙着铺子里头的事情,快给人忙坏了,刚好陈穆清又邀她去了马球场,她求之不得,马上就过去了。
这天顾淮声在家休,见她出门,问了一声,“去玩?我在家,你还出去…………………
难道外面的东西,比他还好玩一些吗。
姜净春刚踏出门,听到他这话当即折返了回来,她踮起脚往他脸上亲了一口,道:“这马球好不容易就一场,等我回来嘛。”
听到了姜净春这样说,顾声也没再说些什么了。
他又抓着她亲了一口,才肯放人离开。
顾淮声老老实实在家中等着姜净春回来,可是还没等到姜净春回来,就先听到外头的丫鬟急匆匆跑进来。
“公子,不好了,夫人又在外头和人闹起来了。”
顾淮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出了门去看。
去了马球场后,却发现是姜净春又在和楼妍妍吵架。
她们两人吵架的声音,顾淮声大老远就能听见。
“你这人打脏球的毛病怎么就一直都没变呢?从前这么爱打,现在还爱打!”
是姜净春的声音。
后来又听楼妍妍追着呛,“你打不过就不要打,又赖别人玩得脏,找什么借口嘛……………”
“你再瞎掰,揍你信不信?!”
从前的时候她们两个凑在一起就爱吵,现下两个人都成了婚,还是这个样子,吵来吵去,还是为了一样的事。
顾淮声赶了过来,见没出什么事才松了口气。
看到姜净春捋个袖子耀武扬威的劲,嘴角忍不住笑。
还和从前一个样子。
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因为大家发现顾淮声来了。
他就是这样,一出现,大家都注意到他,然后不约而同变哑巴。
姜净春一看到顾淮声,就委屈地扑了过去,“表兄,她又欺负我!”
楼妍妍气坏了,刚想开口继续和她掰扯,她的夫君也赶了过来,马上按回了她张口就要吵的嘴巴,他凑到她的耳边道:“姑奶奶姑奶奶,惹不起的,咱不闹了哈,回家你打我抽我都行,别同他们闹………………”
楼妍妍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就已经被她的夫君半拖半抱着拉走了。
姜净春还对着她的方向一个劲的使鬼脸。
顾淮声看了后,笑着问,“现在得意了?”
这小人得志的样。
姜净春也不客气,笑,“当然。”
可不得意吗。
夫君出来撑场面,她当然得意了。
周遭的人见顾淮声来了,妍妍被拉走了,没热闹看了,也就都散开了。
姜净春和陈穆清挥手道了别,便和顺淮声回家了。
两人走在去马车的路上,姜净春趁着顾淮声不注意,蹦到了他的背上。
顾淮声把她背好后,问她,“刚刚有没有跟人打架?”
一来就听到她说要揍别人。
“我怎么可能真打她,一打她指不定要喊破天去,我就吓唬吓唬她得了。”
顾淮声轻笑了一声,打趣道:“你现下倒聪明得很。”
姜净春听到这话也笑,把头埋进了他的脖颈里面蹭了蹭。
“你这身上都是汗就喜欢蹭我。”顾淮声颇嫌弃,但还是把她抬了抬,背得更牢了些。
姜净春又蹭顾淮声的脸,“就蹭就蹭。”
顾淮声忍不住被她这无赖样气笑,笑声在空旷的室外如珠玉清润。
顾淮声故意往她的脸那边转了头去,姜净春一时候不查,两人的唇就碰到了一处。
看着她懵,顾淮声却笑得更厉害。
暖阳洒落,嫩柳垂落在两侧,山河锦绣都带着柔意。
光也偏爱他们,将他们照得明朗了几分。
历经世事,身边的人还是当初的人。
苦厄难渡,却总有人一把一把?扶着你走出黑暗。
天光正好,一切正在迎来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