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yfrr.cn
字:
关灯 护眼

42、赴苍琅

他将怀生慢慢变暖的另一只手朝炭盆推了推,道:“无论是天灾人祸还是生老病死,都莫要干涉,除非你想背负上不必要的因果。”

怀生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是天地赐予我一身神力,守护这天地苍生,难道不是作为一个神族的天命吗?”

辞婴看了看她,没说话。

每个神族的天命都不一样,她有她的天命,辞婴不可干涉她对天命的探索和觉悟。

在问出那句话之后,厢房里陷入一片静寂。

良久,便见她摇一摇头,一字一句道:“虽我还不知我的天命是什么,但我这一身秉天地之志而生的神力,本就应当要用在这天地里。”

她看向辞?,眼中迷茫之色渐渐散去,又散发出独属于她的神彩来。

“烟火城也在这天地里,住在烟火城的凡人们自然也是。我既然来了,怎可冷眼旁观?即便我神力不在,也要尽一个神族该尽的责任。”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眼中明光熠熠,像是照见了本我心性一般。

辞?望着她。

眼前姑娘脸上挂着细石割开的血痕,双唇干裂苍白,用发带束绑的道髻松松垮垮地歪横在头顶。

堂堂一个神女,形容如此狼狈。要隔从前,辞婴多少要说句难听的话刺一刺。

然此时此刻,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心中隐隐有个预感:这小神女日后一定会吃很多很多苦。

一场雪崩冲走了归云镇的喜气,许多户人家挂起了白幡,唢呐声声,日夜不停。

小神女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去山里扛木头做棺木,便是拿着刀给那些逝去的凡人刻

安魂用的牌位。

辞婴倚在窗边,看她用那尚未消肿的手指笨拙地拿刻刀刻字,心说这姑娘平素总是很随和,但在某些事上却轴得很。

他本是不愿沾染归云镇的因果,只想一恢复便离开此地。

但他实在看不惯她那刻得丑了吧唧的字,终于还是忍不住出了厢房,拎着张缺腿木椅便坐在檐下,纡尊降贵道:“丑死了,给我。”

小神女低头看灵牌上的字,说:“不丑呀,大家都说我刻得很好。”

嘴里挽着尊,但还是眉眼一弯便把刻刀和灵牌递给辞婴,笑道:“辛苦师兄了!”

辞?斜睨她,没搭话。

怀生道:“我把名字念给你。”

“不用。”辞婴道,“我知道名字。”

她成日给他叨念归云镇的人和事,神族本就过耳不忘,这归云镇的人家他自然都知道。

辞婴从小便爱炼各种灵宝,这刻刀落入他手便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刻得又快又好。两个白日的工夫,便将三十七面灵牌都刻好了。

仙神们离开天地,只需要身死道消的那一刹那。凡人却不然,死后的仪式繁琐而肃穆,告天告地告祖宗。

那样短的一生,却要用如此漫长的一个仪式来告别。

小神女不禁感叹:“虽只是短短不到百年的时光,但每个人的一生都如此珍贵,是以才要珍而重之地说一句再见。”

她说完这话,似乎又心有感悟,垂眸看着双手,良久不语。

三月末,人间芳菲尽。

辞婴的身体终于能健步如飞时,某个艳艳晴日,小神女领着一群小童跑来找他,笑眯眯道:“师兄,我们到归云山踏春去吧。“

辞婴看了眼她带着讨好之意的笑靥,心中不由得冷哼一声。他这位“好师妹”在见识过他的木活后,每日都要给他安排活计。

是的,每日。

不是给隔壁的小阿念雕一副她娘的画像,便是给两里外的刘阿婆周阿公打一副拐杖。

堂堂九黎天少尊,上神黎渊就这样成了她手里一名木工伙计。

想起这些日子她让他做的那些个木工活,他斩钉截铁地便要拒绝去踏春。

谁知这姑娘一把扯住他的手,不由分说便牵着他和二十多个小童往山上去了。

到得半山腰处的那片桃林,小神女故意拉着他落后两步,踮起脚凑他耳边,道:“我召来的风不强,麻烦辞婴道友与我一同画个召风咒。合咱们二人之力,定能召唤来一把强风。“

她的手热乎乎的,气息也是,吐气如兰在他耳边说密语时,惹得辞婴耳骨处止不住的痒,总觉得她那两片红润的唇马上便要挨过来了。

他忍了忍,不动声色挪开两步,把指尖从她那暖得过分的手里抽离。

“你要召唤什么样的风?”

小神女朝着后头那群小童儿努了努嘴,示意辞去看他们手里的长命灯。

辞婴其实早就看见了,今日跟来的小童们皆是有至亲殒身在那场雪崩里。人人怀里都抱着一盏长命灯,灯下系一张红绸,红绸上没有许愿,只有往生人的名字。

“我想召来一把能让他们手里的长命灯飞得足够高的风!”

眼下正值春末,能召来的风自然不会有多大的风力,但用来送这些长命灯上青天却是足够了。

辞斜倚在一株桃树下,对上小神女的眼睛,散漫地“嗯”了声。

小神女立即往山崖的空旷处跑,边跑边道:“准备好了,风要来喽。”

“道长姐姐,真的能让天上的神仙带阿姐去地府轮回?”

“当然可以,今日道长姐姐的师兄也在,送这些长命灯到神仙住的地方再简单不过。等会我手一招,你们即刻喊一声“风起'',放开你们手里的灯,送他们到天上去。”

小童们这两月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个个都面有愁云。此时听罢怀生的话,阴霾密闭的眼睛亮了亮,齐齐应一声“好”。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道长姐姐和她师兄已经默契地咬破指尖,画下了符咒。

下一瞬,伴随着一声声稚嫩又充满期待的“风起”,来自暮春的风平地而起,引着那一盏盏长命灯穿过层层叠叠的桃枝,浩浩荡荡乘风去!

山下桃李皆已开败,山腰这处桃花却开得正妍丽,如云似霞,风起时,无数花瓣颤颤巍巍离开枝头,随风而舞,像是落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花瓣雨。

辞?朝前望去,小神女霜青色外袍被风吹得猎猎,正手搭眉骨,仰头望着乘风离去的长命灯,脑后那条长长的墨绿发带飘荡在风里。

明媚的春光和桃花瓣落了她一身。

她用她的方式,让这群小童从无情的风雪里看见了春天。

“咚”的一声。

那本该轻飘飘的桃花瓣在落下时,竟在一潭死水里砸起了一声闷响。

极沉极沉的一声闷响。

许是天光太过耀眼,辞忍不住眯起眼睛,抬手挡住暮春最后一点春光。

不远处的光影里,小神女见他一动不动,朝他招起手来,笑着喊:“黎辞婴,快来!”

想起了还有这么多小童在,忙又改口:“师兄!你快过来!”

“黎辞婴??”

“师兄??”

“快醒来!”

“你快醒来!”

拂面而过的风寒意凛凛,再不是记忆中从暮春吹来的暖风。

他这是入了幻魔又回到烟火城了?

也好。

那时的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不曾尝过万苦的小神女。

辞婴掀开眼,漆黑的眸子渐渐映上一张苍白的脸。脑仁儿霎时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昏迷前与昏迷后的记忆鱼贯而入。

他急促地喘了一口气,紧紧拽住身旁那人手腕,涩着声唤??

“南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