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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王招娣

这也是李兰之为什么最终选择原谅常本华的另外一个原因。

但她心里是有恨的,孩子足月出生,要不是常本华推了她一下,导致她从楼梯摔下来大出血,孩子肯定不会有事。

另一方面,她也恨自己,她觉得是自己怀孕时吃得太少,才会导致孩子体弱多病。

怀着又恨又内疚的情绪,李兰之从医院回到了家里。

时隔半个月,林飞鱼终于见到了弟弟。

弟弟跟她想象中不太一样,瘦瘦的,小小的,长得不太像妈妈,也不像常叔叔。

七月的盛夏,他穿着苏志辉小时候穿过的旧长衣裤,肚子上搭着一块小被子,热得满脸通红,但妈妈还是怕他受凉了。

有种冷,叫妈妈觉得你冷。

邻居的女人们过来时围在摇摇床边,会叹着说:“哎哟瞧这一头小卷发,又黑又密,兰之和明松都是直发,这是像了谁?”

这时候李兰之就会说:“我爷爷是卷发,我弟弟也是卷发。”

那些女人还不罢休,会睁大眼睛,想从小东西的脸上找出一丝半点像林有成的地方,但见过李兰之弟弟的人说,小东西跟他舅舅长得有七八成像。

侄女像姑、外甥似,这倒是不奇怪,流言也因此慢慢散了。

林飞鱼对这个弟弟感觉很复杂。

虽然弟弟姓常,但他们都是同一个妈妈生的,比起常美和常欢来,他们至少有着血缘的羁绊,但一想到他是常叔叔的儿子,她又觉得他是妈妈背叛爸爸的铁证。

为了爸爸,她不应该喜欢这个弟弟。

而且这个小东西太爱哭了,没日没夜的哭,一哭就不可收,直哭到呕吐翻白眼才会罢休。

妈妈为了哄他,只能在两个房子里面来回地摇晃走动,一刻都不能停,一停就哭,这样一来,谁也没办法睡好。

七月份,学校开始放暑假了,但林飞鱼不能像以前那样出去玩,她被留在家里帮忙照顾弟弟。

弟弟尿了,她要帮忙换尿布,弟弟拉了,她要忍着恶心把尿布洗干净,弟弟睡着了,她要在旁边看着他,以免他摔下来,或者醒过来哭了没人知道。

爸爸在世的时候,她曾经很盼望妈妈给她生个弟弟或者妹妹,但在她的想象中,她只需要和弟弟妹妹一起玩,一起读书,一起吃好吃的东西,而不是跟屎和尿这些东西捆绑到一起,更不用天天守着他,连玩都没得出去玩。

常叔叔也有叫常美和常欢两人帮忙照顾弟弟,但常美说她可以做饭可以洗衣服也可以扫地拖地,就是别想让她照顾小孩子,常叔叔训了几回,常美宁死不屈,常叔叔也拿她没有办法。

至于常欢,她连上课都坐不住,要让她留在屋里守着一个小屁孩,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有一次轮到常欢照看弟弟,她在屋里呆了不到两分钟就跑出去,等大人发现时,小东西哭得小脸都憋成紫黑色的。

从那之后,妈妈再也不敢让常欢照看弟弟。

这样一来,帮忙照看弟弟的任务就落到了她一个人身上。

照看弟弟久了,林飞鱼觉得自己身上不仅有一股小孩子身上的奶味,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屎尿味,这让她打从心里没办法喜欢这个弟弟。

对于她的委屈妈妈似乎看不到,只会对她说:小满是你的亲弟弟,你要好好照顾他。

她不明白地问:他也是常美和常欢的亲弟弟,为什么不叫她们照顾?

妈妈说:后妈难做人,常美和常欢不是妈妈亲生的,所以你要体谅妈妈,帮妈妈照顾好弟弟,你要懂事。

十岁的林飞鱼在这个夏天突然开始讨厌起“懂事”这两个字。

阿婆让她懂事,沁姨让她懂事,妈妈也让她懂事,懂事好像变成了刻在她身上的标签,甩也甩不掉。

一九七六年的天气很反常,这年的夏天特别的热,气温一度到达36.4℃,超过了一九六三年的36°C的最高气温。

这岁月,家里有电风扇的人很少,一到晚上,大家便把竹席从家里搬出来,手里拿着蒲扇,一边赶蚊子一边聊天。

若是这时候哪家有买西瓜,白天放在盆里放盆水冰着,到了晚上,把西瓜切了分给大家吃,就会引来孩子们的阵阵欢呼声。

被“冰”过的西瓜又凉又甜,比吃冰棍还要爽。

这天晚上又停电了,十八栋的邻居把竹床摆在乔木树下纳凉。

朱六婶说:“新学期开始,志谦和常美两人就要上初中了吧?时间过得可真快,好像昨天两人才刚学会走路,一眨眼两人就要上初中了。”

苏奶奶感叹:“可不是,一眨眼咱们都老了,你看我这头发全都白了,不认老都不行。”

刘秀妍突然插话进来说:“妈,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苏奶奶心里直觉没什么好事,但还是问道:“什么事?”

刘秀妍脸上闪过心虚的神色说:“志谦......我想让他开学后转去元村学校读初中。”

苏奶奶眉头顿时就蹙了起来,脸上还是保持平静说:“为什么要转去元村学校,志谦在罐头厂子弟学校继续读初中不好吗?”

罐头厂子弟学校设置了小学和初中,职工的孩子可以在学校里面从小学读到初中,初中毕业后若是想继续往上读,才需要转到其他高中学校去,若是不想读了,那就毕业等待分配工作。

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是同一个大院的,彼此之间知根知底,而且学校距离大院也很近,因此几乎没有人会读到一半去转校。

刘秀妍支吾了下说:“蔡姐......的小女儿新学期要转去元村学校上初中,新学校没有认识的人,蔡姐担心她会被人给欺负了,所以想让志谦也转过去,两人可以彼此照应,我已经答应她了。”

苏奶奶脸色有些不好看:“你给我说实话,蔡副主任的女儿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转校去元村学校?”

二棉厂规模不小,实力也不小,同样有自己的子弟学校,这个蔡副主任的女儿在二棉厂子弟学校读得好好的,突然要转校,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刘秀妍不想在大家面前说蔡姐的家事,但一想这种事情随意一打听就知道了,便豁出去道:“蔡姐的小女儿跟厂里的几个孩子闹了点小矛盾,把人家小姑娘的脸给抓坏了,蔡姐带着孩子上门给人道歉了,但那家人还是不依不挠,蔡姐担心女儿

留在二棉厂那边的学校会被人欺负,所以就给转校了。"

这话七分真三分假。

蔡副主任的女儿的确是跟二棉厂其他孩子闹了矛盾,不过不是小矛盾,而是她拿烟头把另外一个女孩的脸烫出了一个很深的伤疤。

那女孩的父母也是疼女儿的人,怎么肯罢休?哪怕工厂帮忙做了调解,那家人还是撂下狠话让他们小心点,蔡副主任没办法,这才给女儿办了转校。

但她还是不放心,因此想到了刘秀妍,知道她儿子也要上初中,于是便跟刘秀妍提出了这个请求,刘秀妍想跟蔡副主任打好关系,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苏奶奶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没说真话,但在这么多人面前,她还想给儿媳妇留点面子:“你明天带点东西去蔡副主任家,就跟她说志谦不舍得罐头厂这边的同学和老师,不想转校。”

刘秀妍急声道:“可我已经答应蔡姐了!”

苏奶奶说:“如果你不敢一个人去,那明天我陪你去,我去给蔡副主任赔不是。”

刘秀妍脸憋得通红,猛地站起来说:“妈,我是志谦的妈,这次的事我说了算!”

说完红着眼睛跑了。

月光透过枝叶毫无遮挡地撒下来,远处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常小满又哭了起来。

苏奶奶抚了抚头发,跟朱六婶叹气道:“真的老了,说话都没人听了。”

往年,林飞鱼都像盼望过年一样盼望着过生日。

在广西的时候,阿婆每年都会给她蒸红鸡蛋,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是两个,回广州后,爸爸则会在她过生日当天送她一本小人书,还会做很多她喜欢吃的菜。

但今年,没人记得她的生日。

因为常小满又生病了,口吐白沫被送去了医院。

直到常欢的生日那天,李兰之才想起已经错过了林飞鱼的生日。

当天晚上,她给两人做了一盘鸡蛋糕,然后说:“飞鱼和常欢两人的生日只差了一个星期,以后两人的生日就一起过吧。”

不在生日当天过的生日,又怎么能算过生日呢?

林飞鱼暗暗红了眼睛。

谁想之后的十几年,她都是跟常欢一起过生日。

一九七六年,这注定是让人伤心的一年。

一月周总理逝世,七月朱委员长逝世,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发生了7.8级大地震,造成了二十四万多人死亡。

广东省防震办领导接到中央的机密电报,让绢麻厂日夜赶工做了十五万条麻袋送去唐山。

八月份,鉴于唐山地区的地震事故,广州市委成立了市防震指挥部和地震办公室。

就在这时候,一个小女孩被广东防震办的一个领导从唐山乡下带回了广州,并带到了常本华面前。

领导问:“你就是常本华?”

常本华临时被叫到领导办公室来,心里直打鼓:“我是常本华,不知领导叫我过来有什么吩咐?”

领导再问:“一九六七年,你是不是到过唐山小集村知青插队?”

常本华心中的鼓打得更厉害了,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点头:“是......”

领导三问:“那你是不是在那边生过一个女儿?”

常本华全身颤抖了起来,下颌颤抖得好像要掉下来,她下意识就想否认:“没………………没有……………”

领导喝道:“不准说谎!”

常本华吓得跳起来,连忙改口说:“有是有,不过......”

领导没等她说下去,打断她,伸手指向角落道:“看看那个女孩,知道她是谁吗?”

“她叫王招娣,是你当年在小集村知青插队时生的女儿,这次唐山地震,她的亲人全都死了,你是她的母亲,以后她就交给你来照顾,有问题吗?”

常本华僵硬着脖子,顺着领导指的方向慢慢扭过头去,然后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角落里。

那是一个瘦得像柴火一样的小女孩,低垂着头,似乎感受到他们的目光,那小女孩像只受惊的小兽,颤颤兢兢抬起头来。

常本华对上了一双怯弱又彷徨的眼睛。

待看清楚那张脸时,她心里轰隆一声,眼睛瞪得几乎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