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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东方刚刚现出鱼肚白色,乳白的晨雾已弥漫了大地。
五点三十五分。
黑豹还是坐在那张沙发上,一直没有动。
酒色之后,他突然觉得腿上的枪伤开始发疼,他毕竟是个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可是真正让他烦恼的,并不是这伤口,而是秦松带回来的消息。
&quot;你带去了多少人?&quot;黑豹问。
&quot;十一个。&quot;
&quot;张三从南边请来的那批打手都去了?&quot;
秦松点点头:&quot;谭师傅兄弟两个人也在。&quot;
&quot;他们十一个人,对付他一个也对付不了?&quot;黑豹的浓眉已皱起。
秦松叹了口气:&quot;他们本来也许还不会那么快被打倒的,可是他们看出了他用的是反手道之后,好像连斗志都没有了。&quot;几乎每个人都知道&quot;反手道&quot;是种多么可怕的武功,因为黑豹用的就是反手道。
黑豹眉皱得更紧:&quot;是谁先看出来的?&quot;
&quot;是谭师傅,&quot;秦松回答:&quot;他看过你的功夫。&quot;&quot;你看呢?&quot;
秦松苦笑:&quot;他击倒六合八法,门下那姓钱的时候,用的那一手儿乎就跟你击倒荒木时用的招式完全一样,我看到他使出这一着时,就立刻回来了。
黑豹没有再问下去。
他全身的肌肉已又绷紧,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怯?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说:&quot;会使反手道,天下只有两个人!&quot;秦松点点头:&quot;我知道。&quot;
&quot;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就是罗烈。&quot;
秦松又点点头,罗烈这名字他也听说过。
黑豹握紧了双拳:&quot;但罗烈以往并不是这样的人,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臭婊子跟人打架的,除非他……&quot;秦松试探着:&quot;除非他是故意想来找麻烦的。&quot;黑豹又一拳重重的打在沙发上:&quot;除非他已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事,已知道胡彪的老大就是我。&quot;&quot;你想他会不会知道?&quot;&quot;他本不该知道,&quot;黑豹咬着牙:&quot;他根本就不可能到这里来的。&quot;秦松并没有问他为什么?秦松一向不是个多嘴的人。
但黑豹自己却接了下去:&quot;他现在本该还留在德国的监狱里。&quot;秦松终于忍不住道:&quot;像他这种人,世上只怕很少有监狱能关得住他。&quot;&quot;但他是自己愿意去坐牢的,他为什么要越狱?&quot;黑豹沉吟着,&quot;除非他已知道这里的事。&quot;可是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几千里外发生的事呢?
&quot;也许那小伙子并不是他,也许他已将反手道教给了那小伙子。&quot;秦松这推测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quot;也许……&quot;黑豹缓缓道:&quot;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罗烈,只有一个法子。&quot;&quot;你难道要亲自去见他?&quot;
黑豹点点头。
秦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腿。
他当然明自秦松的意思,忽又笑了笑:&quot;你放心,他若是罗烈,见到我绝不会动手的,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本是老朋友。&quot;&quot;他若不是罗烈呢?&quot;
&quot;他若不是罗烈,我就要他的命!&quot;黑豹的笑容看来远比秦松更残酷,&quot;这世上我若还有一个对手,就是罗烈,绝没有别人!&quot;秦松好像还想再说什么,但这时他已看见波波从后面冲出来,眼睛发亮,脸上也在发着光。
&quot;罗烈。&quot;她大声道,&quot;我听说你们在说罗烈,他没有死,我就知道他绝不会死的。&quot;黑豹沉着脸,冷冷的看着她,突然点点头:&quot;不错,他的确没有死。&quot;波波兴奋得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quot;他是不是已回来了?&quot;&quot;是的,他已经回来了。&quot;黑豹冷笑,&quot;你是不是想见他?&quot;波波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颗心突然沉了下去,突又大叫:&quot;你若不让我见他,我就死,我死了也不会饶过你。&quot;&quot;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就好像我已让你见到金二爷一样。&quot;黑豹的表情更冷酷:&quot;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quot;波波发亮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恐怯:&quot;你难道也想对付他,像对我爸爸那样对付他,&quot;黑豹冷笑。
&quot;你难道忘了他以前是怎么样对你的?难道忘了反手道是谁教给你。&quot;波波大叫,&quot;你若真的敢这么样做,你简直就不是人,是畜牲!&quot;黑豹却不理她,转过头问秦松,&quot;下面还有没有空屋子?&quot;&quot;有。&quot;
&quot;带她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她上来。&quot;黑豹的声音冷得像冰,&quot;若有人想闯下去,就先杀了她!&quot;下面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地狱,人间的地狱。
妒忌有时甚至比仇恨还强烈,还可怕。
二
十一个人,并没有全都倒在地上。
这年轻人停住手的时候,剩下五个人也停住了手。
房间里就好像舞台上刚敲过最后一响铜锣,突然变得完全静寂。
然后这年轻人就慢慢的坐了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六个人。
他们脸上部带着很痛苦的表情,但却绝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他们曾经让很多人在他们拳头下倒下去,现在他们自己倒下去,也绝无怨言。
这本是他们的职业。
也许他们并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职业,但是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得于得像个样子,纵然被打落了牙齿,也得和血吞下去。
这奇特的年轻人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他们,也不知是怜悯同情?还是一种出自善心的悲哀。
他忽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五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和他们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样的。
&quot;我说过我出手一向很重。&quot;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quot;现在就带他们去救治,他们也许还不会残废。&quot;他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残废对他们做这种职业的人说来,就等于死。
没有人真的愿意死。
他们看着面前这既残酷,却又善良的年轻人,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
然后还能站着的人,就俏悄的拾起了他们的伙伴,俏悄的退了出去,仿佛不敢再发了出一点声音来,惊动这年轻人。
他们只有用这种法子,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敬意,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们当做&quot;人&quot;来看待,并没有将他们看做野兽,也没有将他们看做被别人在利用的工具。
他听见他们走出去,关上门,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所有的一切,放弃心里所有的爱情、仇恨和愤怒、远远的离开这人吃人的都市。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是属于这种生活的,因为他既不愿吃人,也不愿被人吞下去。
他发现自己对以前那种平静生活怀念,竟远甚于一切。
那青山、那绿水、那柔软的草地甚至连那块笨拙丑陋的大石头,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也许他根本就不该离开那地方的。
他紧紧闭着眼睛,已能感觉到眼皮下的泪水。
然后他才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着他的脸,手上带着那种混合了脂粉、烟、酒和男人体臭的奇特味道。
只有一个出卖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会有这种味道。
但这双手的本身,却是宽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还留着昔日因劳苦工作而生出来的老茧。
他忍不住轻轻握住这双手:&quot;你以前常常做事?&quot;红玉点点头,对他问的这句话,显然觉得有点意外,过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丝酸涩的微笑:&quot;我不但做过事,还砍过柴,种过田。&quot;&quot;你也是从乡下来的?&quot;
&quot;嗯。&quot;
&quot;你的家乡在哪里?&quot;
&quot;在很远很远的地方。&quot;红玉的目光也仿佛在盼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quot;那地方很穷,很偏僻,我直到十一岁的时候,还没有穿过一条为我自己做的裤子。&quot;她的笑容更酸楚凄凉:&quot;但是那也比现在好,现在我总觉得自己就好像没有穿裤子一样,我身上就算穿着五十块一套的衣裳,别人看着我时,就像还是把我当做完全赤裸的。&quot;他忍不住张开眼睛,看着她,轻轻叹息:&quot;也许你也跟我一样,根本就不该来的。&quot;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也充满感激,固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将她当做一个&quot;人&quot;看待,而没有将她看做一种泄欲的工具。
&quot;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quot;
红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的跪下来,跪在他肢下,抱住了他的腿,将面颊倚在他腿上。
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面颊上的泪水。
&quot;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quot;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真正体味出这两句诗中的悲哀和酸楚。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冲动:&quot;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乡下去种田、砍柴?&quot;&quot;真的?&quot;红玉抬起脸,泪水满盈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希望,&quot;你真的肯带我走?……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脏得快烂掉的女人?&quot;&quot;只不过我们乡下可没有五十块一套的衣裳,也没有七十年陈的香摈酒。&quot;红玉凝视着他,眼泪又慢慢的流了下来,这却已是欢喜的泪:&quot;我从来也不相信男人的,可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相信你。&quot;她紧握住他的手又道,&quot;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却还是相信你。&quot;&quot;我叫罗烈。&quot;
&quot;罗烈?罗烈,罗烈……&quot;红玉闭上了眼睛,反反复复的念着他的名字,似已下定决心,要将他的名字永远记在心里。
罗烈的眼睛里却又忽然露出一种沉痛的悲哀,他仿佛觉得这是另一个人在呼唤着他——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
他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全身都已抽紧。
红玉似已感觉到他的变化:&quot;可是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在做梦而已。&quot;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quot;你当然绝不会真的带我走。&quot;罗烈勉强笑了笑:&quot;为什么不会?&quot;
&quot;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已有了别人,这次你说不定就是为了她而来的。&quot;女人好像全有种奇异的直觉,总会觉察到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
罗烈没有回答她的活,他的心似已根本不在这里。
&quot;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同样感激你。&quot;红玉轻轻道:&quot;因为你总算有过这种心意,我……&quot;她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匙锁的相击声,清悦得就仿佛铃声一样。
&quot;黑豹。&quot;她连声音都已嘶哑:&quot;黑豹来了!&quot;
就在这时,突听&quot;砰&quot;的一响,门已被踢开,一个满身黑衣的人冷冷的站在门外,手里的钥匙还在不停的响,他的人却似石像般站在那里。
&quot;听说这里有人要找我,是谁?&quot;
&quot;是我。&quot;罗烈慢慢的站起来,凝祝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黑豹花岗石般的脸上,突然现出同样的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大叫:&quot;法官!&quot;
&quot;傻小子!&quot;
&quot;真的是你?&quot;
&quot;真的是我。&quot;
两个人面对面的互相凝视着,突然同声大笑,大笑着跳出去,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红玉怔住,几乎已忘了自己还是接近赤裸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慢慢的分开,又互相凝视着:&quot;你就是那个黑豹?&quot;&quot;我就是。&quot;
我连做梦也想不到黑豹就是你。&quot;黑豹以前的名字叫小黑,每个人都叫他小黑,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姓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