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后来人的眼光来看,若负声本以为明重衍身边定然是围绕着重重危险和阴谋,却不想一连数日二人却过得甚是平静惬意。
两人就像是归隐山林的普通人,偌大山庄,加上门守一共就四个仆役一个侍女,安安静静,白日里言卿在山脚下摆摊出诊,明重衍就在旁边为他扇扇风,一会儿递个汗巾,一会儿喂个甜果,她举手投足,贵气里带着洒脱,这般做来半分不折他卓尔的气质。
有一回,有人问诊时寻问二人是否是师徒,言卿慌乱失措连连摇头,明重衍却轻笑道是啊,言卿涨红了脸正欲辩解,明重衍却将手轻轻捂在他的唇上,道:“嘘——”
自此,山脚下镇子里乡亲们都以为明重衍是言卿的助手、徒弟,其中主仆关系只有他们二人心里清楚。
这日,言卿正在山脚下出诊,明重衍不在,忽然踉踉跄跄来了一个瘦猴似的男人,他步履虚浮,看起来下一刻就要摔倒在地上。
言卿本低头看着手里的医书,听见动静,当即站起身搀扶着那人坐下来。
瘦猴边喘边咳道:“咳咳咳,大夫,我不舒服。”
言卿安慰道:“你别怕,是哪里难受?”
“我……”瘦猴眼光乱瞟,吱唔道:“我哪哪都难受!”
言卿翻翻他的眼皮,又为他切脉,半响,摇摇头道:“你没有病。”
瘦猴叹了声:“哎,可是我打小身体就不好。”
言卿想了想,建议道:“那我为你开一个强身健体的方子吧?”
“好,好,好。”瘦猴支着下颔,病怏怏地倚在案边,精光四溢的眼风却在四处打转,须臾,落在桌角一只钱袋上。
若负声趴在树上,心道:“要糟!”
那还是明重衍方才离开时留下的,因为有不少乡民没钱抓药看病,言卿就会把自己的钱给他们。
瘦猴道:“大夫,你是个好人。”
若负声心道:“可不是,烂好人。”
言卿执笔低头写方子,闻言摇摇道:“好坏只是对而言。”
此话一出,二人顿时将目光聚了过来,若负声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瘦猴配合问道:“大夫这话是什么意思?”
言卿道:“因为人都有善恶两面,有的善多一些,有的恶多一些,但是再恶的人心底都有柔软的地方。”
“……是吗?”瘦猴咂咂嘴道:“这倒让我想到了明家那个叫明重衍的。明家仙家名门,怎么出了这么一个祸害?”
言卿笔下动作一顿,凝了一个墨点,定了定神,他搁笔问道:“他不是净世的主力吗?”
“什么?你还不知道呢?”瘦猴大惊小怪,摇摇头道:“外面都传遍了,听说醒魔幡和鬼铃都是他的手笔,之前净世时大家把他奉成救世主,有多崇拜景仰,现在就有多唾弃反感!”
言卿喃喃道:“为什么……”
瘦猴嗤嗤的笑:“什么为什么?嘿,谁知道那些祸乱横行的妖魔鬼怪是不是他招出来的?其心险恶歹毒,贼喊捉贼!为了流芳万古,什么事做不出来!”
若负声蹙眉心道:“不好!言卿此刻是没有过往二人十几年共度相伴的记忆的,很容易被蛊惑!”
言卿果然怔怔出神,瘦猴又道:“大夫,方子还写好啦?”
“对,对不起。”言卿慌忙抬笔继续,瘦猴假装凑上前看他写的什么,一手背在身后一把将钱袋抢到自己衣袖里。
“好了。”言卿将方子递过去,瘦猴接到手,哼着歌大步离开了。
这时,明重衍去而复返,倚在树下平静地望过来。见瘦猴离开,他方走上前,将手里握着的纸包放在桌上:“卿卿,我给你买了你喜欢的甜糕,趁热吃。”
言卿还没回过神,怔忡地盯着那个纸包,明重衍见他不动,十指微动,把纸包打开,递到言卿嘴边。
“张嘴,啊——”
言卿听言,张开嘴巴,一口咬在甜糕上。
明重衍微微一笑,一个喂,一个吃,不过片刻,甜糕就没有了。
言卿欲言又止:“阿衍,你……”
明重衍问:“怎么了?”
言卿踌躇半响,正欲开口,明重衍却蓦地抬手抚过他的唇边,看到那根莹白干净的指骨上的一粒碎屑,言卿脸涨得透红。
明重衍看着他道:“卿卿,你不该让他把钱袋顺走,不问自取乃是偷。”
言卿温声道:“这人看着很可怜,生逢乱世,百般不义,不过一点钱财罢了。”
若负声摇摇头,无论善恶谁都怜悯,果然烂好人一个,心道:“你从哪里看出他可怜来的?我也可怜啊!整天不是趴屋顶就是爬树上,看你们同进同出,也很辛苦的啊!你视金钱如粪土,嫌钱多可以给我呀!”
日子一天天过,若负声看得出言卿非但没有忘掉瘦猴的话,因为错失了第一次询问出来的勇气,他把想法都闷在心底,反复纠结惦念。往时暖洋一般的笑,许久不曾出现在言卿脸上了。
她都看得出来,明重衍不可能没看出来。
一日,言卿在一户人家里为小姑娘接腿,明重衍道:“后日花朝节,景晗城离这不远,我们一同去转转吧。”
言卿踌躇道:“可是……”
小姑娘打断道:“别可是了!能出去玩儿多快活呀!我想去还去不成呢!”
言卿问她:“你也想去吗?”
小姑娘头一昂:“当然想去啦!”
明重衍道:“想不想和我们一道去?”
小姑娘匆忙点头。
一旁小姑娘的母亲愁容满面:“可是,小艾的腿……”
明重衍将小姑娘抱起来,让她坐在臂湾里,笑道:“不妨事。”
到了后日,二人又到小屋来,小艾头上扎了两只小辫精神熠熠地坐在明重衍臂膀上,她母亲笑道:“小艾一大早就醒了,就开始打扮,盼着你们来。”
明重衍道:“您放心,我们傍晚把她送回来。”
三人遂启程前往景晗城。
所谓春花秋月,一春一秋,花朝对月夕,春日花朝节,女人头戴彩花插花钗,相携游春踏春,三人未至城中,便沿途见到不少人在花下设了行障坐席,于亭边,或是流水边烹茶吟诗,传花令,抽花签,斗草,一派雅逸美好。
这是净世之前所见不到的景致。
若负声这才想起,这是净世后第一个花朝节。
通往城中的大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正在这时,一阵乱蹄踏地声自远及近,马上一人大喝:“滚开!滚开!”
“都滚开!耽误了明家雅宴,你们都要死!”
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嚎哭尖叫连成一片,人群纷纷避让,也有避让不及的,一个不过三四岁的孩子傻傻站在原地,马上之人不但没有喝止马匹,反而一鞭甩下来,马儿跑得更快了,眼见那马蹄就要从孩子头上踏上下来,若负声也不管什么暴露不暴露了,连忙往孩子那扑过去,却……扑了个空。
她的双手直直穿过了孩子的身体,若负声愣怔了一瞬,这时一道银光在她眼前绽开,马儿前肢被齐根斩断,血污穿过她的身子溅了那孩子一头一脸。。
“哪个天杀的多管闲事!”</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