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下,道上六人三三相对,气氛剑拔弩张,那个王府内的仆人早不见踪影。
风恪由两个侍从搀扶着,忍着头上剧痛伸手触碰脸上伤处,企图判断一下伤势,哪想手摸到哪里,哪里便突突地疼。
尤其当手指碰到鼻子时,钻心的酸痛几乎将她的泪逼出来,恼怒与极度的屈辱涌上头,叫人颜面尽失。风恪恨瞪向她,伸出沾满鼻血的手指着风临大吼道:“风临今日之事吾绝不会善罢甘休”
“好极了。”风临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做出回答,微笑踏步上前,伸手就要抓她,“来,现在就去讨公道。”
两人亲随立刻上前阻拦,推拉见,风临边笑边问风恪:“恭定亲王能不能为你做主若不能我们就去找刘尚书,若刘尚书还不能,我们就去叩宫门见陛下吧。”
荒谬的言语给在场人都震了几分,风恪更是羞恼至极:“你以为本王不敢吗勿用此言奚落,你对本王做出这样的事来,绝不会让你好过”
哪想风临大笑道:“太好了”说着欲上前。两个亲随都在拼命阻拦她,她视若无睹,盯着风恪,拿手指自己道:“快来,快来报复孤啊,孤就站在这等你,问题是你能吗”
风恪双目圆瞪,骂道:“兀你这竖子却使那张嘴放什么狗屁能不能你马上便知吾绝不会饶过你”
哪想风临却是嗤笑一声。
她道:“风恪,你在有些事上太好懂了,好懂到让孤都觉得可笑。当年你被打断腿,宁肯告诉满宫人你是走路摔的,都不敢跑到陛下面前去告一状。你把你的那点诡异面子看得比天还大。
而今你被孤揍了,你也不会像你嚷的那般威风,你只会灰溜溜地挡住伤口,躲回家,在人问的时候遮掩说是撞的、是磕的,唯独不敢说是被我风临揍的,让人知道你在我们面前吃亏,比让你吃屎还难受”
风恪捂着脸上的肿怒目圆瞪,大喝道:“放你的狗屁休摆出这幅得意嘴脸”
像是仍觉不够,风临继续笑着给她的怒火添柴:“你几次三番拿子徽仪激怒孤,以为孤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不就是想拿这个找回自尊么孤失去的宝物现在却在你手中,你觉得很得意吧炫耀子徽仪的时候,是不是觉得从前在宫中低于孤、逊于孤时失去的那些自尊都找回来了”
风临望着她毫不掩饰地嘲笑道:“风恪,你太可笑,你甚至都不敢拿政务权势来压孤,你就只敢在一个男人身上做文章。”
“你从前就这幅德行,春猎时背地里给孤的马做手脚,在慈安宫暗戳戳地挑拨离间,现在你依然是这幅嘴脸,逆幅的陷害,谣言的构陷。你根本没变啊风恪,你一直是在宫宴上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用怨羡的目光注视我们的人,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字字句句都像刀一样插在风恪肺管子上,她像是给人活撕了脸皮,脸上现出前所未有的狰狞,满脸是血地暴喝,说出的话像飓风尖叫:“你他妈说什么”
风临大笑道:“风恪,你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极度的羞辱令风恪丧失了理智,此刻她全然忘记了自身与风临的武力差距,双目血红地伸出手冲过去,仿佛要把风临活活掐死,尖声大吼道:“狂妄孽物竟敢如此羞辱本王你不见你自己而今是怎样德行,一个臭如腌臜之人,也敢来指点吾”
“孤是腌臜,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风临的脸忽在瞬间阴冷下去,像是对猫狗的任性失去耐心的主人,冷笑着对风恪道:“你,一个自小便装病,畏缩,懦弱不担事的人,在无人针对你迫害你的皇宫,十数年冒不出头。
你曾被长姐压得十八年抬不起头,而在她已故去多年的今日,陛下有意打压孤的情况下,你居然还压不倒孤。你说孤腌臜”
“那你是个什么东西”
“废物,废料,废人”
风恪彻底被怒火烧红,羞耻并着恼怒,竟令她在此瞬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指着风临大骂道:“那也比你好你是个什么玩意,人人躲人人避的东西,你的依仗而今都死尽了,还以为自己很威风吗你现在不过就是陛下的”
她身边亲随皋鸟顿时惊呼道:“殿下慎言”
“快快停手”
一个苍老声音同皋鸟声音同时响起,众皆看去,竟是恭定亲王匆匆急赶而来。风恪面色陡变,立刻抬袖遮面。
风临淡淡微笑着,抬手理了下衣襟,转身对着恭定亲王作了一揖,动作从容悠闲,仿佛手上那血迹都是寻常点缀。
恭定亲王没有带太多人,跟着的都是心腹,更没有惊扰宾客,显然也是怕事闹大。她气喘吁吁奔上前来,还没等开口,风临便先作揖道歉道:“晚辈一时失度,给您添麻烦了。后续之事,由晚辈一人善后,绝不搅扰您。”
恭定亲王重重叹口气,又望了眼风恪伤势,一个头两个大,不由得愁道:“唉两位殿下金尊玉贵,又都是亲姐妹,有什么不能好好商议的,何苦来这般”
风恪本在抬袖遮挡,闻言立刻道:“并非您想的那般,实是黑天路滑,吾一时错看了路,不小心摔的这般。”
恭定亲王看着她脸上的伤,低声道:“哦哦既是摔的,还是吾府照料不周的缘故,请缙王宽宥。一会儿吾着人备车,将殿下送归府中,不日吾亲自上门”
“不必声张。”风恪躲在袖后道,“今日事还请尊驾勿言,吾自行处理便是。”
恭定亲王也不好多说什么,但还是命人备车将二人各自送归,并对府中知情人下了严令。对宴上诸宾客,她也只是圆说道缙王酒醉先归,定安王有事早退。
翌日,子徽仪正在床上蹙眉蜷缩,他这两日病得快脱了层皮,本就虚弱,昨日去恭定王府已是极勉强,若非此宴重要,他根本不会拖着病体去露面。
身体虚弱,心内更是苦痛,自那日玉环裂后,子徽仪再没睡一个好觉,想起破碎的父母遗物,想起风临吐血时的模样,愧痛与悲伤化作火焰,将他的心炙烤到焦,每每醒来,心中何等煎熬。
破碎的物品要如何复原,人心的伤痛又该如何缝补
曾经父母的一片心意,那沾满泪水与祝福的玉,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否是他将玉早早交付的苦果,是他错付了么可殿下她又有什么错
心绪狂乱,子徽仪忍不住捂脸叹息,带着认命般的苦涩想,休说是玉,连这个人,这幅身心,他都尽付与殿下了他又怎么忍心怨她
那口血好吓人,他连回想都胆战心惊。殿下为何会吐血,殿下是否有损伤,殿下殿下
他好想见殿下,问问她怎么样了,可他偏偏又无面目去见
原本因摔碎父母的玉环而对风临生出情绪,这一口血吐出来,那点情绪顷刻覆灭,尽数为愧痛惊惧取代。
他想怪风临,最终又不舍得怪她。无数的理由将她开脱,最终全变成悲伤的怜惜。
最后他只能怪自己。
怪自己伤了她。
他躺在床上难捱之际,自己的亲随星程叩门而入,遣去了房中伺候的仆人,尔后悄悄来到床帐外,行礼道:“公子,缙王府来消息,称缙王病了。”
床帐中,子徽仪背对着人,声音沉郁低闷:“病了重么。”
“回公子,据说告了假。”
听到这话,子徽仪眼睛微微睁起。朝中对风恪的弹劾风波还没过,眼下这时告假,必是有什么缘故。
心绪一波动,身躯就泛起发空的疼,子徽仪此时虚弱难当,头晕眼昏,胃中一阵阵泛着恶心,却仍逼着自己忍下一切不适,心道:
那夜争执,归其根源,是殿下不知情由的缘故,而这皆是我隐瞒的苦果,我本无颜怪殿下。然而一时意气起,便忘却因果,择锥心之言质问,令殿下无辜心伤,却是我不可推卸的罪过。
此身已舍,婚约更错,既失身份,再难当面告罪。我无以补偿殿下,唯有在此事上尽心尽力,为她多多探听。全当是以此身躯,填补殿下吐的那口血吧。
思及此,子徽仪强撑着慢慢自床上起身,抬手撩起锦帐,露出个虚弱的笑来:“她病得好。备礼,我们去王府探病。”
“是。”
傍晚,缙王府。
原本风恪婉拒会见,然子徽仪带着诸多滋补之物、贵重金玉,费力运来,不好叫他一个男儿家再搬回折返,故而风恪便应允入府,却也未露面,只在屏风后说说话。
然而子徽仪却暗暗高兴,只因缙王内府一向难进,他往日鲜有机会,今日因着风恪在寝殿养病缘故,他反而得了入内府的机会,岂不高兴
机会来得不易,子徽仪一路目光暗暗观察搜寻,一时熟悉地形,二则,他是在寻找一个人那便是原缙王正夫顾静和的孩子,风琪。
自顾王夫走后,风琪便独自在府中,由顾王夫从前的几个忠仆照顾。
一个孩子自然不是子徽仪的目标,他真正的目的,是设法见到那孩子身边的顾王夫旧人。
凭从前他收集的缙王府情报,子徽仪敏锐地察觉,当年顾王夫的死必定有蹊跷,而那几个旧人兴许知道隐情。
只可惜去时他没能如愿,倒是在风恪寝殿中碰见了她的女儿。
子徽仪与风恪稍说了几句话,忽有随从进来,对着风恪说了几句话,子徽仪坐在稍远处,隔着屏风,只隐约听见风恪道:“她总来这边做什么实在厌烦查查去罢”
待那随从走没一会儿,屏风后的风恪忽然笑了下,抬手将女儿唤了进去,不知嘀咕了什么,待那小女孩出来时,手里拿着盒胭脂还有细笔,对着子徽仪道:“给我画个花钿”
“好。”子徽仪接过东西,俯下身认真问了花样,随后给她描画。在画的过程中,小女孩很不安分,手上总戳那胭脂,待画完后更是指使子徽仪道:“喂,吾懒得走了,抱吾去椅子上。”
子徽仪虚弱,但仍点头抱起她,在怀里时她摆弄着子徽仪头发,借着拽头发的功夫,悄悄将手指往他脖子戳了两下。
子徽仪只觉得小孩子顽皮,也没多想。
画完花钿不久,风恪便言称不适,婉言送客,子徽仪行礼离去,本以为今日无所获,没想到却在出内府的路上遇见了风琪。
彼时风琪正跟着两个仆人从园子往回走,仆人一个年老,一个年轻,都是男子,年轻仆人手里拿着纸鸢,瞧着像是玩完回来。
见状子徽仪赶忙暗暗加快了脚步,笑着上前搭话。
风琪见他来,飞快抓着那老仆衣袖后撤两步,那老仆眉眼间也略有戒备,领着风琪行了礼。
待听完子徽仪是谁后,那三人都有一瞬沉默。老仆欲领风琪告辞,未想风琪忽然定住脚步。
这孩子明显怕生,对他不敢靠近,只是似乎有个重要的问题必须要问出口,所以才鼓起勇气站在这里,仰起头,怯怯地问他:“您就是以后要做我父亲的人吗”
不期会听到此话,子徽仪有片刻惊讶,然而很快,他便走到风琪面前蹲下身来,认真地望着他道:“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风琪怯弱地躲到那老仆身后,探出一点脑袋看他,小声说:“他们都说您会做我的父亲所以”
子徽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他:“那你呢,希望如此么”
听到这个问题,风琪的情绪明显波动了,他瑟缩在老仆身后许久,才很小声的说:“我不太想”
子徽仪问:“是讨厌我吗”
“不是不是”风琪立刻抬头否认,然很快又低下头去,这次声音低得像蚊鸣一般,“我我只是不想别人做我的父亲”
子徽仪立刻明白了小孩子内心的想法,他开口,用很温柔的声音说:“风琪,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取代你的父亲。他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不会有人可以替代他。即便后来有人同缙王殿下成婚了,那也是多一个来照顾你的人,他不能抹消你父亲的存在。”
他望着风琪,认真而郑重地说:“你的父亲永远都是你的父亲,无可替代。”
温柔话音似春风拂过,老仆僵站在那里,面容隐隐压抑着动容。而那个躲在他身后的孩子,忽不知为何,默默哭了。
风琪问:“哥哥你还会来吗”
子徽仪心里忽然就软了几分,点头道:“如果有机会,我还会来找你玩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芙花锦袋,锦袋在空中晃动时发出咯咯的碰撞微响,他将小袋子放在风琪手中,说:“哥哥很喜欢你,来的仓促没什么准备,正好身上带着这个,送给你玩,希望你能喜欢。”
芙花锦袋实在漂亮,风琪红着脸接过,仰头看了身旁老仆一眼,那老仆俯身打开,见里面竟是十来粒指甲大的珍珠,转动间发出微紫的晕光,他立马道:“哎呀这可不好收下,怎能叫公子破费”说着便要将东西还给子徽仪。
子徽仪起身,笑着与他推拒道:“给孩子的,伯收下吧。”
老仆道:“不行不行,这不能收”
子徽仪抬手轻轻推回,笑道:“老伯,收下吧,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瞧那珍珠也并不大,我来的匆忙,没什么准备,就这点薄礼,莫要再推了,只当是给孩子的一点心意。”
他说的恳切,人又漂亮,那老仆听了十分感动,便不再推辞,道了谢收下,领着风琪行礼告辞。
不过一段话的功夫,走时,那小孩子竟显出不舍之态,频频回头看子徽仪。
而子徽仪则在出府后立刻开始分析刚才那短暂会面所获得的信息,心道:那位老伯果然不识得霓霞珠。
原来那珍珠并非寻常物,乃唤霓霞珠,因以独特的紫色珠光而闻名,向来以色泽为贵,并不重大小。且此珠紫霓光倍受达官贵族所偏爱,价胜黄金,更是沿海连年贡品。
顾家虽是京中体面人家,但并非世家显贵,家中并不奢靡。子徽仪原猜想风琪等人境况,为试探他们是否窘迫,特意在诸多物品中挑选了霓霞珠,为的就是赌顾家家仆并不识得这等宝物。
果然,那老仆不识,只以大小圆润判断,将那珍珠当做寻常物收下。子徽仪成算初定,接下来只需盯着京中当铺珠宝行,看他们是否将此珠换钱,以此判断他们在王府中境况如何,而在府外又能顺着摸索到新接触途径。
子徽仪心细如发,更留心起风恪女儿和儿子的穿戴,他发现风琪的衣物明显低了几个档次,且其性格显得怯懦,对生人有很强防备之心,易受惊吓,猜测他在府中并不受重视,可能有被轻视的情况。而那个老仆的戒备也侧面印证了这一猜想。
脑中思绪飞快,子徽仪暗暗思索着往自己车驾走去,没有留意到远处街上那道目光。
风临正在车中看着。
缙王王府所在之地并不繁华,周边清贵古宅居多。旧年武皇为风恪择府时,并未兴工新建,乃择了前朝一名臣旧居翻建,扩为缙王府,遍种白棣棠。
而那名臣所住之地,四周多为文臣定居之坊。因此,缙王王府周边邻者大多为武朝文臣。从前的魏太傅也住在近前。
风临自归京后,常往魏宅去看望魏太傅家人,有时不免路过缙王府。今日她也来了,也路过了。现在车驾停在远处街口,凭目力遥望府门。
自回京后,便从没有什么巧合,都是她处心积虑。
现在赶巧,她恰望见子徽仪从缙王府走出。
天黑了。
远处隐约传来繁街的叫卖声、熙攘声、马车声人语声,遥遥街市灯亮起了,然这里还很黑。
天黑了。天已黑了。
风临望着子徽仪想:他在缙王府干什么
那个少年自府门出来后,端正的姿态一下就虚弱下来,透出股疲惫,眼眸垂着往车驾上走,行止间脚步虚浮,似乎下一瞬就要跌倒在地。
他怎么会这幅模样
风临定定坐在车里望着,目光忽地凝固了。
她的目力实在很好,是以寸寸察过时,一眼便望见了子徽仪脖颈间的两抹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