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很久之前,他曾经也跳过一次长江。那时候是深秋季节,她从北戴河回来后,和李潇的关系就有些不清不楚。
他的心意早就剖白,因此也就不再遮掩,尽管和平常并没有特别大的区别,然而对她好就不加掩饰。
那时候,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自己大概是喜欢上他了。可是陈蝉衣向来都是乖乖女,好学生思想,总觉得不能早恋。
偏偏每天见到他,李潇笑得温和,她心脏就会不受控制狂跳。
晚自习放了的夜晚,他总是站在楼底荫蔽的廊下,等她下楼,一起走。
校园那条路不长,他只是想和她说会儿话。
陈蝉衣逐渐意识到不对。
有天夜晚,在廊下她说:“我觉得有点奇怪,我们不是在谈恋爱,为什么每天要一起走?”
李潇那时候的表情,她形容不出来。
身体就像是突然僵住了,他眼睛隐在回廊黑暗处,沉默许久,接着才勉强扯了扯唇角:“对不起,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毕竟他的心意她知道了,如果她厌恶,应该会避着点才对。
然而每次和他见面,她也总会脸红的。
李潇低眸,嗓音艰涩:“我没有和别人谈过,不知道正确的步骤,冒犯到你了。”顿了顿,他轻声说,“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你先,先出去吧,我到后面再走。’
这样就不会被人看到。
他退开一步,和她拉开距离。陈蝉衣总觉得有什么在失去,心里闷闷的,很钝地痛。她觉得她不是那个意思,然而又说不上来。
她往前走了两步。
蓦地,慢慢回过头。
李潇暗色的剪影立在回廊角落,他没有在看她。他看地面,弓着腰,脊背微微佝偻凹陷。
那里是纯粹的黑暗,他陷在里面,没有任何亮光。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瞬间心里疼起来。
那之后,李潇没再在楼下等过她。
陈蝉衣起初还会习惯性去廊下,可再也没有看到过熟悉的影子。
她恍惚想起来,是她说他不是男朋友,于是李潇很克制地不等了。
那年深秋季节,大雨下了几场,树叶慢慢变黄。他一直站在她的安全距离里。
她需要的时候,能看见他。
她不需要了,他也就不会出现了。
十二月到来时,学校有个文化展,是去滨江路那里做活动。
她那几天很少和李潇碰面,即便有时候在路上遇到,他也会顿一顿,默不作声走过,并不会让别人看出什么异样来。
他在学校不和她说话,她回家后给他发消息,他倒是会回。
只是语气,实在太有礼貌。
不是他平时对人的疏离,冷淡,而是另一种更加压抑的隐忍。他小心翼翼控制着做朋友的界限,他从不敢越界。
她看着聊天框,心里憋着难受,泛起浅浅的痛。
滨江路那天夜晚,有个男生和她表白。
陈蝉衣收到过的表白很多,这个她依旧打算拒绝。
男生很不甘,咬着牙:“你为什么不接受我?”
陈蝉衣说:“我不喜欢你,你也没那么喜欢我。”
她说得平静。
男生却气死了,扔掉手里的花。
“我这都不叫喜欢你?那什么叫喜欢,你究竟怎么样才肯做我女朋友?"
陈蝉衣觉得他格外缠人,她不容易生气,也被搅和得有些烦。
陈蝉衣看一眼江面。
夜晚江水翻涌。
她随口说:“从江边跳下去。”
男生都傻了,觉得她闹呢,赶紧缩着脖子一溜烟跑了。
陈蝉衣松了口气,夜色空?,她若有所思回头。
北固湾码头,小广场的人潮里,她对上李潇那双沉默、漆黑的眼睛。
那晚将近十点,活动才结束,学生各自三三两两回家。
陈蝉衣被人叫住:“陈家月。”
她
回眸,看见是李潇。
他穿着校服外套,明明是那么普通的衣服,套在他身上,却显出几分疏冷,和清寂。
他们很久没说话了。
陈蝉衣未解其意,怯怯站在那里:“怎么了?”
“你刚刚说的话作数吗?”
“啊,什么?”
她话音未落,睁大眼睛。
那晚码头刮起大风。
十二月的秋,长江冰冷刺骨,她看见李潇双手插兜,背朝着江面。点漆般的眼瞳,在黑夜中,无言静静注视着她。
??“要怎么样才肯做我女朋友?”
??“从江边跳下去。”
他不说话,勾了勾唇角。
接着后退一步。
就那样当着她的面,栽了下去。
她几乎记忆错乱,那年李潇自己爬上来后,一直靠她身上昏迷,她记得是他不会水。
这么胡思乱想间,陈蝉衣慌急喊了几声:“救救他,他不会水!”
被李潇突然跃上岸打断:“我哪不会水。”
陈蝉衣表情微滞。
周
围有个穿背心的男人也笑:“嫂子你心疼啊?潇水性好着呢。”
“就是,漓江边上长大的,能不会水吗?”
陈蝉衣咬着唇,又羞又恼,她刚刚真的以为他不会水,以为是他逞能,这才跳了下去。
现在想想,他当年应该只是想哄她在一起。
小姑娘有点委屈地看着他。
李潇却像是并没看见,嘱咐人:“把季叔背回去。
“行嘞。”
他们两个慢慢落在最后,李潇揽着她闷声赶路,没有说话。
到家不久,一道雷声轰鸣,大雨还是哗啦啦地落。
赵舒婉和暮雨上楼了,李潇中午没怎么吃,重新弄了饭。两个人简单吃过饭,李潇接了个电话,撑伞出去。
隐隐约约声音传来,陈蝉衣看见门外有个人,在往里面张望。
李潇喊了声:“季航。”
季航手里提着红肠,还有两斤酒,满脸感激:“潇哥,谢谢你救了我爸,要不是你,老爷子恐怕都不行了。”
李潇一笑:“没事,用不着。”
季
航非把红肠塞李潇手里,还说家里烧了鸡,一会儿给李潇送过来。
李潇就跟他聊了会儿,声音有点小,雨声太嘈杂。陈蝉衣只能朦胧听见一小部分,其余的听不清。
陈蝉衣慢慢起身,走到墙边。
她在门里,外面的人几乎察觉不到。
她听季航说:“我爸提到你就叹气,阿潇哥,你真的可惜。”
李潇扯笑:“没什么可惜的。
“要是当年大学上出来,肯定都不一样了。”
李潇低眸。
半晌,他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你那个爹也是......不提了。”
李潇拍拍他肩膀:“回去照顾你爸去吧,下半年去打工小心着点。”
季航说行,又说:“对了,你之前我这的箱子,我要给你拿回来吗?我担心我走之后,我妹乱翻。”
李潇表情像是僵了一下:“我跟你去拿吧。”
他俩撑伞出去,很快又回来。
季航跟李潇继续在门口说了几句话。暴雨天,李潇左腿像是使不上劲,全身重量向右腿倾斜。
雨更大了,陈蝉衣担心他着凉,就走出来:“要不你们进来说吧。”
“不了,我说两句就回去看我爸了....……诶?”季航愣住,“你不是那个?”
陈蝉衣发愣站在那里。
李潇轻轻踢他一脚:“行了,别看了,回吧,雨下大了不知道涨不涨水,你看着点。”
季航收回视线,诶诶应声:“知道。”但还是忍不住瞥了好几眼,最后才走了。
陈蝉衣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李潇走回房间,她跟进去:“他是认识我吗?”
李潇说:“不认识。”
陈蝉衣咬着唇:“那他怎么看着像见过我?”
李潇把湿外套换下,找了件新的:“你多想了。”
她眼睫轻颤了颤,垂下眼帘。
晚间骤雨急潮,两个人正睡着,楼上骤然传来一道道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李潇从睡梦中惊醒,披好衣服,匆匆往楼上奔去。
陈蝉衣也被弄醒了,跟着上去看情况。
屋子里床上,赵舒婉在无意识“啊啊”叫唤,就像是被梦魇住了,醒不过来。
李潇摁住她手腕:“阿妈?”
毫无反应。
暮雨也醒了,跑进来站在旁边哭:“阿妈你别吓我......”
陈蝉衣转身下楼,翻出自己的双肩包。
她夹层里放了中医用的银针。
之前去南京,每次都要带,陈蝉衣嫌放来放去麻烦,就一直放在夹层里。
她微蹙眉,给赵舒婉扎了次针。
女人挣扎的幅度减弱,最后呼吸也平稳了。
暮雨泪眼朦胧:“就没事了?”
陈蝉衣松了口气,点点头:“晚上还是要看着点。
暮雨说:“我看着吧,阿哥白天农忙太累了。”
潇抿唇,他确实强撑着精神,他累垮了,家里支撑就倒了,因此他也不逞强。
李
叮嘱暮雨:“有事就喊阿哥。”
“好。”
离开的时候,陈蝉衣无意往房间扫了一眼,赵舒婉的床头边,摆着一张年轻男人的照片。
面容五官硬朗,模样端正,温柔朝画面外望。
他模样和李潇八分相似,陈蝉衣明白过来,那是李潇的父亲。
两个人下楼。
陈蝉衣说:“家里还有药吗?”
李潇说:“原本有的,就是吃完了,最近一直下暴雨,没能出去买。”
陈蝉衣翻出手机:“你等会。”
“怎么了?”
“我让朋友送点药过来。
李潇眉头紧紧蹙起:“不用。”
这算什么,他不想接受她的可怜。
陈蝉衣很安静看着他:“妈妈的病比较重要,我不麻烦的。”
李潇妥协,轻轻别开眼。
深夜,她的手机响起来。
山里车进不来,李潇就去下出租的地方接,连带着送来的还有台小型便携的呼吸机。
陈蝉衣:“你妈妈的病,最好是晚上能吸氧,医生肯定这样建议过了。不要操劳,按时吃药,慢慢调理会没事的。我不知道你选的哪个牌子吸氧机,就托朋友买了个不错的。”
李潇沉默,最后才说了句:“谢谢。”
两
个人回房间,陈蝉衣裹紧被子,暴雨天山里很冷。
她看着李潇上床,掀开被子,她像往常一样蹭过去:“抱抱。’
李潇一愣,旋即抱住她。
她发间香气很幽淡,他忍不住闭了闭眼。她不爱分枕头睡,李潇把她圈进臂弯:“下午的时候,是不是听到我们讲话了?”
陈蝉衣微怔,点点头。
她小心翼翼地问:“阿潇,你爸爸是不是对你不太好。”
否则他为什么会养成这种性格,觉得只有自己在担责,那些东西压在他身上,好困苦,好倦。
李潇轻声笑:“不好就不好,他也不是我亲爸。”
陈蝉衣缓慢眨了眨眼:“那你亲爸呢?”
李潇侧身抱着她,眼眸却静静望着天花板,他平静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