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生日宴后,郑容微去找了她。
还是在钟山别墅,她的房间。或许是料到他会来,陈蝉衣并没什么特别的表现。
郑容微说:“你的礼物我收到了,很漂亮,也很用心。”
床上的人睁着眼睛看向远处,眼睛微垂,目光愣愣地,像是没有焦距。陈家请来的心理医生说过,她精神状况不是很好,在家被长时间关着,只会让症状越来越重。
可如晦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现在要他放手,几乎是不可能。
不是出于怨,只是出于怕。
怕她瘦得变成这样,阳光一晒,就能将她晒化。
倘若不是她偶尔还会出声,陈如晦真的不敢相信,她这样的状态是还活着。
陈蝉衣愣怔片刻,轻声应了句:“嗯。”
郑容微缓缓走过去:“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试图用这种方式激怒我,那我放不过你。”
他说得直白而坦然,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神情很冷,深棕眼瞳中,几乎不带一点情绪。
郑容微这样的人,软硬都不吃,做万事只看利益得失,被冒犯了,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手。
陈蝉衣目光望向远处,庭院里,幼竹被风吹倒。
她轻声说:“你利用我,做的这一切,布下天罗地网,我只觉得窒息,压抑......我很难受,我真的很难受。
那是她第一次表达痛苦,曾经和郑容微抗衡这样久,她都默默承受。
然而事到如今,她亲眼见证他的权力与阴狠,她是真的不愿,也不敢纠缠了。
郑容微说:“是,我是利用你,我是故意让你绊倒,再把你扶起来,可当初你不知道这一切的时候,难道对我的印象不好吗?这样的相处模式,你扪心自问不喜欢吗。”
“实话告诉你,如果再早一些,你向我提分开,提放过,我或许真的会放过你。毕竟我也不喜欢强迫,难道我要对你婚内吗?”
郑容微神色一凛:“可是现在不可以了,家月。什么“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我让你潜移默化依赖我,渐而逐渐爱上我,我难道就有错吗?成王败寇,不过是各凭本事。”
他伸手,指尖捏住她快要瘦脱的下颌,陈蝉衣别过脸躲开,郑容微使了使劲把她掰回来。
拇指轻抚嘴唇,娇嫩的脸颊很快凸出指印。
他眸中寒冰一片。
曾经她的肌肤,馨香糜艳,白皙的锁骨脖颈,全部是点点被男人吸吮过的痕迹。他觉得碍眼,恨不得撕裂。
现在没有了。
可是就像是习惯记忆,看着完好无损的肌肤,他却还是能想起,大片大片红痕的画面。
陈蝉衣扣住他手腕,指甲死死嵌进皮肉,很快掐出血迹。
他究竟能容忍她到什么程度,为什么已经到这一步,他还是不肯后退。
她语气颤抖地流泪:“现在这个局面,是你想看到的吗?郑容微,你得到了什么。你到如今,你高兴吗?”
她的音色很柔弱,每一句都像一根刺,像匕首,割得他眼眸猩红。
她手那么冰凉,却几乎可以把人灼伤。
郑容微咬紧齿关:“曾经我可以放他一马,可当时带你离开,他敢追上来,就是在下我的脸面。你只关心他的感情,你有在乎过我会被人嗤笑吗!”
“那你想要怎么样。”陈蝉衣脸颊浸湿,“我给你道歉,你可以接受吗。”
他何曾见过她这么低声下气,明明孱弱,像是不禁风,却还是放低姿态。
郑容微蓦地便想起她那一句话,得到的今日,他高兴吗?
亲眼看着她摆低姿态,他欢愉吗。
百味杂陈,就像是被用手狠狠在胸腔里搅弄,血肉模糊。
郑容微紧抿唇,良久方低声道:“你乖一点,我们还有的商量,你始终抗拒我,我也会不高兴。原本郑太太这个位置,我是想你坐得稳一些,我从没有让狂蜂浪蝶去骚扰过你,我也不打算做对不起你的事,不过现在,你既不在乎我,也就别怪我
回敬回来......”
那是十月的尾声,秋风一吹,一夜间南京萧索。
后来慢慢有流言出来,说她为了个穷山沟里的男人,伤透了郑容微的心。
京城圈子都在传:
“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从哪里来的?那种穷乡僻壤,我听说他们家那个村子,还是在贫困县吧,真是太好笑了。”
“她恋爱脑吧,祝她和穷男人锁死。”
“千金大小姐原来也恋爱脑啊,她家这么多年白养她,白眼狼,给脸不要脸。”
“诶,还是郑家最可怜了,郑公子包容度真的好强。
那些流言蜚语,就像是獠牙,像镣铐。
她仿佛见不得光,偶尔走出别墅,仅仅只是走到庭院,看见院外警卫捉摸不透的眸光,她都会觉得浑身发冷。
尽管她明白,他们或许并不是在嘲笑她。
可她总是难以避免地心中猜疑,无助恐慌。
郑容微就是这样一个人,年纪轻轻爬到这个位置,运筹帷幄间,人心官场舆论,他随意搅弄。
他想要一个人死,不是生理性死亡,不是身体的腐败,不是临床上所有生命体征消失。
而是真真正正,从精神与灵魂扼杀。
她精神后来状况越来越不好,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无从说起,想要争辩,可争辩的结果也就是那样而已。
长期出于一种失声的状态,两个月,她彻底不能再开口说话。
这个能力是一夜间丧失的,就像从来没有拥有过。
他们报告给郑容微时,郑容微正在逗笼子里的画眉鸟。
他们说:“陈小姐像是不会说话了。”
郑容微起初是愣了一下,旋即平静道:“怎么样呢,哑巴我也不是养不起。”
“可是这样,陈小姐的精神状况,或许会不太好。”
郑容微无动于衷。
那只画眉鸟被他养得很娇,秋日里,仍然叫得婉转动听像春天。
郑容微看着鸟笼片刻,忽然说:“你知不知道,是她先来惹恼我的,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既然没有收场的能力,当初何苦与我作对。”
她既然选择这条路,一切因果,不过是咎由自取。
那时候在他眼中,什么精神不好,真是可笑至极,保不齐又是一种迷惑人的手段。
他并不相信精神类疾病,并不觉得那些言论会造成什么伤害。
他仅仅只是觉得。
冒犯他,就要给他认错。
她先是渐渐地不说话,后来长时间卧床不起。
那段时间,每天二十四小时,她睡得越来越多。从八小时,十小时,十四小时,到后来清醒的时间几乎凑不出来。
郑容微彼时,仍然没有觉得有任何问题。
医生开了神经性的药物,舒必利和利培酮,他其实觉得没有吃的必要,但还是给她喂。
那时候他偶尔也感觉到,她的生气确实少了点。
可是再后来,她不肯喝药。
“把药喝了。”
她并不说话。
药喂进去,她抿紧嘴唇,药流出来。
他帮她擦嘴,她躲开。
那一下的退让,几乎刺穿了郑容微的心。
“我他妈究竟哪点对你不够好,你要什么有什么,喜欢什么给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喜欢他,他能给你什么?”
这些话她听过无数次,此刻已经麻木。
陈蝉衣并不还嘴,抱着被子把自己缩起来,准备睡觉。
她最近是真的很困,从未有过的困。
她时至今日,才明白李潇那句话,原来有过性的关系是会不一样的。身体里留有他的温度,味道,怀念他的体温和拥抱。
原来真的会舍不得。
可能是她这样无动于衷的态度,彻底激怒他。
郑容微突然抓着她:“你还惦记他做什么?你知道他在哪里吗,陆承风没告诉你吧。你知不知道他有可能已经死了,他现在尸体都不知道飘在哪里,可能死在海里了,可能遇上雪崩,他说不定早就死了!死了!”
她陡然尖叫起来。
失声的第二个月,她能够发出的一点声音,就是这种近乎撕心裂肺的喊叫。
声声不忍听。
门被猛地踹开,陆承风掀开郑容微:“滚!”
陆承风心急如焚,攥住她手腕:“陈家月,陈家月!你能认得我吗,能认得我吗?”
她像是听不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尖叫,尖叫。蒙着被子,好像是在发泄,也好像是保护自己。
企图用一种尖叫逼退他们,最后徒劳无功。
陆承风连忙起身走向门外,迎面撞上保姆。
他揪住保姆领子:“他妈的赶紧叫医生过来!”
郑容微扯过他:“你发什么疯?”
陆承风一拳打在郑容微脸上:“你不知道她生病了吗?你为什么还要刺激她!你的心一点也不会痛吗!”
他跟郑容微撕打在一起。
两个人都满脸血迹。
郑容微擦掉唇角的血,嗤笑一声:“是她非要和我作对。”
陆承风简直觉得他疯了:“作对什么!她生病了,我他妈早都跟你说她生病了!她现在没办法控制自己情绪,她需要关心和静养,你他妈听不懂吗!”
“这是病,这是病,你当所有人都是你官场上的对手吗!”
陆承风朝楼下喊:“来两个人上来,把他给我弄走!”"
郑容微伤得不轻,楼下警卫惊动,赶紧叫了救护车。
“陆少,您需不需要......?”
陆承风沉下脸,摆摆手:“滚吧。”
他把郑容微赶走,重新坐回来。
床边没有地方,陆承风就跪在地上。
床上的人不说话。
陆承风端起药碗,他手腕颤抖,好几次才成功。他努力平静道:“陈家月,你应该相信我的能力吧,你也知道我不会骗你。你用不着听他胡说,不危险的,真的。你想想那个地方还有人在住啊,能住人的地方怎么可能危险。”
“陈家月,陈家月。”
“你有听见我说话吗?”
慢慢的,她情绪安静下来。
真的很奇怪,明明刚才还那么声嘶力竭一个人,安静之后,连呼吸都听不见了,就像是死了一样。
陆承风端起药,给她一口一口喂:“喝。”
起初她仍是不喝。
陆承风并不灰心,微笑说:“你这种喝一勺漏半勺的习惯得改哈,不是我说你,我们煮个药也怪不容易。”
她不讲话。
后来好像是听进去,抿抿唇,不再漏了。
房间很安静,深秋的风吹进来,冰凉而寒冷。
陈蝉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沉默了很久,忽然小声说:“其实我可以,可以不和他谈恋爱。”
她眼眸像是葡萄,愣愣看前方:“我可以不和他恋爱,以后也不结婚,没关系。”
顿了顿,眼泪掉下来,陈蝉衣突然哽咽起来:“但是你能把他叫回来吗,我怕他被鲨鱼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