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袖子把眼泪擦干。
陆承风低头。
这种姿态代表沉默。
他喂她喝完最后两口:“不行的。”
陈蝉衣泪光闪烁。
“别的事都能答应你,这件事真的做不到,对不起啊。”
她摇摇头:“我不怪你。
陆承风说:“那你恨他们吗。”
“恨的。”她想了想,看着天花板,“有时候也会想,要是他们都死掉就好了。’
“我恨我的大伯母,她不爱我,我不怪她,可是她一次次羞辱我。我恨我爸爸,他生我又不养我,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我想好吧好吧,不知道就不知道,可是我唯一想要的,他也不给我了。”
她说:“我也恨过郑微的,我不懂他明明没那么喜欢我,为什么偏不肯放手。我不懂他的手腕,我学不会,我也理解不能。我只知道我曾经真的有那么一刻,相信过他的话,现在回忆,当时我真该死。”
“所以恨来恨去,我好像谁也恨不了,我只恨我自己。有的时候想想,要是死掉就好了,耳根就清静,不用想这些事,一了百了。”
“可是后来又想想,别人死之前,都没有遗憾,没有眷恋,可是我有的。”
“我还想再见他一面,我还是很想他的。
她安静说完,又轻轻抿起嘴巴,不再开口。
陆承风沉默听完,替她擦了擦嘴角,最后端起药碗离开:“我明天再来看你。”
深秋南京落了几场雨,梧桐遍地。
那之后不久,她开始尝试逃跑。
有一天晚上,陈蝉衣刚吃过药,很早就睡了。
守卫的人放松警惕,没看住她,被她用窗帘系成的绳子翻下来,跑出了别墅,只是翻院墙的时候被抓住了。
他们把她带回去。
阿姨给陈蝉衣擦了手脚:“小姐,你怎么往外跑啊,外面下雨,那么冷,你浑身都湿了。”
陈蝉衣像是没有听见,发梢往下滴水。
她朦胧走回房间,没有重新洗澡,好像特别累。湿着头发就睡着了。
第二天低烧,病了一个星期。
后来,她又故技重施。
只是那次很不幸运,没掌控好力度,翻下来的时候,窗帘脱手了。
摔在地上,陈蝉衣也没觉得很痛,小手揉揉,往外跑去。
那次还不错,跑出去几百米,在路口等车的时候,被抓了回来。
陈如晦发现之后,把她房间所有条状的,能做成绳子的物品全部撤掉,甚至衣服和被套都没有放过。
只剩下一张床单。
可是陈如晦没有想到的是,第三次,她把床单撕成一条条,当成绳索放下去,跑了。
第四次,十二月了,冬天开始下雪。她失去了被单,房间里也没有尖锐物品,没有工具了。
她站在阳台边,最后往下跳了下去。
二楼不高,她还以为不痛呢,谁知道把脚踝摔裂了。陈蝉衣当时没忍住,叫了一声,警卫立刻惊醒,那晚上将她送去了医院。
后面她在医院也尝试了一次。
这回跑得比较远,他们找到她时,她正站在路口。主街特别热闹,车如流水马如龙,人潮汹涌。
川流不息人潮中,所有人都在笑。
只有她在哭。
郑容微后来也去看过她。
那是二月,他从京城飞回南京送年礼。
郑容微去时,警卫都认得他,看见他来稍稍放心,防备难免松懈。
楼上传来轻微声响,郑容微掀起眼帘。
那天在楼下,他眼睁睁看着她趴在阳台上,从二楼翻了下来,砰一声落地。
应该是很痛的,但她好像习惯了,并不喊。揉揉膝盖,一瘸一拐爬起来往这边跑。
她迎面撞上他,眼瞳中点点晦涩复杂的情绪。
那是第六次。
她身上已经青青紫紫,能缠纱布的地方,全都缠裹了纱布,她掉下来,伤口裂开,血迹也慢慢渗出来。
郑容微看她的那一眼触目惊心。
脑海中有瞬间,突然想起陆承风的那句话,她是生病了,真的生病了,不是故意和他作对。
他曾经一直以为,精神出问题不过就是故弄玄虚,可直到那时才明白,或许陆承风说的是对的。
唐勤在身后撑伞:“找警卫把她抓回去吧?”
郑容微穿着正装,沉默不语。
他原本也想这么做,毕竟她现在那么多伤,根本虚弱得连他一只手都挣不脱。
不需要惊动警卫,他自己就能把她抱回去。
然而郑容微垂下眼睫,静静和她对视了片刻。
沉默过后。
他往后退开了。
她的模样有一刻刺痛了他。
然而逼退他的,却不是她身上的伤,而只是一声叹息。
陈蝉衣没有什么情绪,甚至也没有特别愤怒,精神类药物吃多了,人很难产生波澜。
也慢慢丧失痛觉。
因此撞到郑容微,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好像只是在懊恼,懊恼很倒霉,被他发现了,仅此而已。
陈蝉衣没有特别大挣扎与反应,仿佛现在对她说“回去”,她也会顺从回去,乖乖安静喝药吃饭,像个正常人。
接着再找一个机会往下跳。
郑容微真的不敢尝试了。
那或许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让步。
她往下跳了六次,够了。
那是新岁除夕夜,南京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
郑容微站在路的这一头,看着她娇小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雪天白幕的尽头。
他不知为何,陡然间觉得心里,像是被硬生生挖去了一块,变得血肉模糊。从此空洞,痛得厉害。
唐勤说:“我们还上去吗?”
郑
容微仍是望着道路方向,雪漫漫变得铺天盖地,大把飘进伞里,落在他鬓边,眼睫,很快结了一层霜华。
他抿紧唇,低声道:“上去吧。"
她房间很干净,怕她有过激行为,陈如晦并不往她房中放任何可以造成伤害的物品。
郑容微看到她枕头下有一沓照片,是大头贴,她和李潇,每一张的背后都标注了日期,地点。
是半年前,在祁连山。
他们去看雪。
可现在南京下了一场雪,她一个人看。
郑容微在空无一人的房间,独自坐了三个小时,面对着空墙,什么也没想。
陈如晦回家之后就会问起,他最多也只能帮她争取到那么多的时间了。
她被找到时,除夕夜已经过去了,万家钟声,祝贺新年。
那时候陈如晦焦急如焚,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唯一知情的郑容微,突然间闭口不言。
后来陈如晦想到一个地方。
一
个多小时的路程下高速,赶到市区梦溪路那边的房子,是在晚上十二点。
他下车的瞬间,寒风吹彻,零点刚刚过去,一楼几家住户都在放春节联欢晚会,陈如晦听见零点庆贺新年到来的欢呼。
那年梦溪路巷子里的居民楼,还是很老旧,黑漆漆的,人走上去没有声音,像是没有人息。
新年来临的第一天,他带着警卫破门而入。
屋子里很暗,只有茶几上点着一个蜡烛。
白色蜡烛昏黄幽暗的火光旁,陈蝉衣正在睡着,闭着眼睛,呼吸声轻缓,安静,像是没有声音。
润州湿冷没有暖气的除夕之夜,阖家团圆,梦溪路万盏灯火。
只有她缩在沙发前的地毯上。
怀里紧紧抱着一件很旧的黑色外套。手臂和脚踝处的血迹渗透出来,干涸了,她没有去管。
家里电视放着春晚,她煮了两碗面,摆在茶几上。一碗已经吃完了,筷子横在上面,另一碗还是满的,并没有人动。
陈如晦恍然扫视了一眼房间,屋子里也没有别人了。
她睡得那么安静,容颜乖顺安然,好像在做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那么久持续那么长时间的反抗,一次次弄伤自己为代价,原来只是为了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安安稳稳睡个觉而已。
陈如晦突然间,泪如雨下。
新的一年。
正月初一那天,闻讯赶来的舒羡之和殷春梅,老泪纵横。
舒羡之坐在椅子上,拐杖支撑起他身体:“我很少管过你陈家的事,这是第一次。”
陈如晦眼眶泛红。
舒羡之叹了很长的气:“小柔嫁给你的时候,你什么也没有,尽管陈家高门大院,可你上面毕竟有个哥哥。你哥哥这么些年事事优秀,永远压着你一头。我明白你的不甘,我也明白你不想屈居人后。”
“可她嫁给你,是想和你过日子的,她没有希望你能变得多么显贵,多么有能耐。能顶天立地,能和她互相扶持,那就很好了。”
“可后来她早早就走了。
满屋子寂静。
舒羡之沉默很久:“后来陈家你哥哥,出事了,求到你头上来。那是你哥第一次求你办事,你想必很激动,这么多年夙愿得偿所愿,总算有一天也轮到他求你的那一刻,你一定很高兴,人之常情。”
“
哪怕他求的是你女儿,你也闭目塞听,什么都顾不上了。”
“在医学上,或许你是个好老师,好导师,开拓者先驱者,你有权威性和话语权。”
“可你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你明明有女,却不会教不会养,你说你对她有感情,可是她却不能感受到。这便不提,她那么孤单,她爱的,想要的,那么多年唯一想要的,你也要残忍剥夺。”
舒羡之顿了顿,沉声道:“把小柔嫁给你,我没有阻拦过,现在想想,那真是我当初做得最蠢的一个决定。”
陈如晦陡然痛哭起来。
正月凄清,连呼出的气都是冷的,舒羡之那年七十了,原本康健的身体,这个岁数也变得衰老下去。
殷春梅在旁边搀扶他。
华发鬓生,岁月一去不回头。
“我不管你怎么说法,你们陈家打击也好,报复也罢,无所谓,我们舒家这么多年在南京站稳脚,不惧你来。我不是商量,是通知你。
“今天我要把月月带走,从今往后,你们别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