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
皮质椅上的男人缓缓咂摸这两个字,眼睛不紧不慢垂落,逆着夜遮下朦胧的阴翳。
或许是他的错觉。
这个名字,听着耳熟。
不过这么常见的用字,熟悉也不稀奇。
郑容微淡淡评价:“姓陈,好名字。”
旁边警卫垂下头,不敢出声。
触逆鳞这种事,聪明人就不会做。郑容微性子像是在三年前一夜改变,从前还会露出几分温和笑意,如今年岁渐长,他的性情,倒是愈发喜怒不定。
他爬得很高,仕途畅通顺遂。
却再没人摸得透他。
唯一知道的,只是这些年来,他实在听不得一个“陈”字。
郑载铭这种浪荡子的女人,还是个做小的,他实在不必给脸面。
连唐勤都在猜测,连犯郑容微两条忌讳,这女人今夜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
然而。
“原本我并不想这么轻易饶你,你这样的女人,不安分。”郑容微垂睫看着捻着指腹,眉眼矜贵,缓了缓,低声说,“不过你有个好名字。”
他起身,捞过椅背制服外套,抬步踏出房间:“今后别再惹事,本分坐稳你偷来的位置。滚吧。”
第二天晨起,陈蝉衣下楼吃早饭。
她昨晚上折腾得太累,起晚了,李潇要跟她一起下去,她踢他一脚:“你下去什么下去。”
眼前这情况总感觉熟悉。
李潇顺势抓过她脚踝,轻轻握了握,眉眼含笑:“你上次在河北就是这样,你又要这样,金屋藏娇没玩够?不许玩了。”
陈蝉衣还是没答应:“不要,我外公知道了得骂死我,不行不行。”
他只得放她下楼。
楼下舒家人已经都在了,舒家人作息不错,舒羡之是中医,最讲究身体调理休养生息。不管上不上班,全家人都得起早。
陈蝉衣拖了张椅子,还没坐下,舒羡之突然不咸不淡说:“人呢,叫下来一起吃啊。”
陈蝉衣:“......”
全家人目光齐刷刷往她身上看,陈蝉衣一时之间脸颊涨红:“什么啊。”
“哼。”舒羡之冷笑,“装,带下来给我们都看看呢。”
舒羡之了解她,早就知道了她的神思不属,她这么多年不肯接受别人,却突然转性,那个男人是谁,不言而喻。
他只是没想到,那男人竟然真的能回来。
不是没怨过李潇,如果不是他,他的掌上明珠何至于那么多年浑浑噩噩度日,何至于为他魂牵梦萦至今,可他最终也没有立场。
舒羡之是个多有耐心的人,然而在这件事上,李潇的耐性和执着,他自愧弗如。
李潇走了下来,和整个舒家人面面相觑。
他容貌没怎样改变,只是更加高大,挺拔。原本就是极其硬朗的容貌,这几年漂泊磨砺,身上仿若浸透了海峡飘行的雪,极夜下冷海深处绵延的冰。
那副攻击性强烈的五官,永远紧抿的薄唇,此刻,也难得情态放松,显出几分俯首低头的谦逊。
他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在求娶。
像凤求凰,他求娶别人的宝贝,姿态摆得多低都不为过。
然而舒羡之没怎样为难他。
舒羡之先是问:“家里人情况都还好吗。
“嗯,我母亲和妹妹现在在上海。”
“上海,挺好的,好地方,回国后去看过他们没有?这么多年不回家,父母兄妹心,一定很不放心你,多去看看不是坏事。”
李潇说:“嗯,我记得了,多谢您提点。”
“这几年在外面生活得习惯吗?”
“还可以。”
“能适应?”
“最开始不能。”李潇说,“后来也就能了。”
舒羡之颔首:“听说是在,叫什么,北极圈海峡那里?华越有项目工程需要去那种地方吗,挺不容易的。”
李潇愣了愣,温声说:“去那里不是为华越,只是我签署保密协议,无法说太多。抱歉。
舒羡之听前两句,没说什么,后面倒是挑了挑眉。
李潇是华越背后的工程师,这点已经全世界都知晓。籍籍无名隐姓埋名几年,却为整个华越奠定扎实基础,他的成就与才华毋庸置疑。
提及他,天然就会令人想到华越。
只是舒羡之没想过,那几年他离家,竟然不是为了华越谋事。
想来也是,倘若他想获得今日成就,去美国或留在国内都可以做到,何必去深远海峡湾那样危险的地方。
舒羡之陡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他神色稍凛,转移了话题:“别担心,我也只是随口问问,人年纪大了,就爱问东问西的。”
李潇莞尔:“您精神养得很好,看着年轻。”
“不比以前了。我第一回见你的时候,你还在上高中,那段时间月月母亲过世了,她情绪难受,你把她带过来见我了。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你这个孩子,性情不错,品格也好,当时你们要在一起我也就没拒绝。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李潇淡淡应是。
舒羡之又说了许多。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也有阅遍山海的襟怀,破釜沉舟的勇气。因此看到李潇,仿若看到年轻时的自己,不知不觉就有肺腑之言。
舒羡之说话,舒家人没有敢叫停的。
弄得陈蝉衣又紧张又着急,外公是打算唠嗑到什么时候啊。
又过了大概十分钟。
舒羡之忽然说:“好了,说了这许多了,也该说说你们俩的事了,不然有些人就要没耐心了。”
猝不及防听到自己,陈蝉衣迟疑抬头:“啊?我没有啊。”
舒羡之面无表情:“我有说是你吗你就承认。”
餐桌上的人都憋着笑,几个长辈看着陈蝉衣的目光,满含慈爱。毕竟是家里的小女孩,之前遭受那么多磨折,现在终于能得偿所愿,舒家人都很为她高兴。
舒羡之转向李潇。
对上他苍老却不乏锐利的眸光,李潇抿了抿唇,掌心蜷紧,不禁有些紧张。
他原以为紧张这种事,是年少不知事的毛头小子才会有,这些年,风霜雨雪尝遍,全世界的舞台他也登上过,早就摒弃无用情绪。
可如今面对她依赖的家人,他竟然仍觉无措。
舒羡之说:“你要娶她,你做好准备了吗?”
李潇喉咙发哑。
斟酌措辞几秒,才道:“嗯,我,我这些年替华越做事,挣了不少钱,我名下也有几套房产,如果她喜欢,想在哪里定居我都......”
“我不想听这些。”
李潇一愣。
舒羡之视线投射,淡淡道:“我和你交句心里话,一开始你和月月在一起,我虽不反对,但其实我心里也没你想象那么赞同。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潇面色凝重,摇了摇头。
舒羡之说:“是因为前车之鉴。”
李潇沉默。
“她爸爸就是前车之鉴。你别看陈家多么风光不可一世,好似和你迥然不同,可是在我看来,某种程度上,你其实很像她爸爸。”
桌上舒家人都安静下来。
陈家,这个门楣高寒,而风光无限的家族,这些年来曾一度是舒家的禁忌词。舒羡之不会提,也从不许舒家其他人在家中提及。莫说是在全家吃饭这样的公开场合,哪怕是私底下,被他听闻,都少不得一顿责骂。
他厌恶至极,也讳莫如深。
三年后忽然旧事重提,餐桌上一片静默。
舒羡之说:“不是说你们性格,孩子,那当然不一样,我是说你们处境。”
“他是家中二子,你虽是长子,却也并没不同。他事事有大哥压他一头,一辈子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挣出个风光名气。想要一雪前耻,报仇雪恨,把他大哥给比下去,让曾经看不起他的陈家人,对他刮目相看,俯首称臣。”
“你呢。”
“你这一辈子,我想遇到的白眼污言,比他更甚。你要对抗的压力,也必然比他更重更不易。他起点天然高,尚且难以周全,而你数十年一路煎熬,我不必听说已可想见。”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们这种人身上,其实有一样我最最欣赏的东西?”
李潇嘴唇苍白,喉头微涩:“什么?”
“是执。”
舒羡之蘸水,在檀木桌上写下这个字。
笔锋遒劲,苍厚育茂。
“执念的执。”
李潇低眸看着那笔字,听见舒羡之安静声音:“人无执,不成事。然而孩子,我今日再教你一句,人多执,难成愿。’
“我欣赏这个字,也厌恶这个字。这期间衡量把握,度数相较,是一辈子要学的心课,她爸爸没能学会,很多年前,我同样不相信你就能领悟得会。”
舒之垂下眼睑。
他没有提舒柔,那个已经过世多年的女儿。当年陈如晦求娶舒柔,其实也是在这个地方,同样的桌子,甚至同样的位子。
唯一不同,或许是他斑白鬓发,而眼前人换了容颜。
这几年舒羡之也在挣扎。
舒柔和陈如晦是自由相爱,来求娶时,尽管他已经看出陈如晦身上蕴藏的不甘和蓬勃野心。
只不过,他当时想,年轻人,愿意上进也是好事,再加上陈如晦言辞诚恳,舒柔又实在喜欢。
舒羡之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
就是这样一个决定,他在耳顺之年,失去了唯一的女儿。
人要放下,谈何容易。
舒羡之扪心自问,倘若是年轻时候的自己。
直面陈郑两家如此羞辱,害他身心,损他尊严。
他就能做得更好吗?
他不会想要一辈子拼尽全力,爬上最高处,看一看他们面对他时,是何等胆战心惊的嘴脸吗?
那种场景,光是想想都让人振奋得浑身颤抖。
所以他害怕啊。
眼前这个年轻人,三十岁,而立之身。
他刚刚体味钱与名,或许即将品尝到权力,何等美妙滋味。
他不想更进一步吗?
丧女之痛仿若仍在眼前,心中痛楚,清晰得好似只是昨天的事。
他真的不敢赌了。
李潇沉默很久,那双漆黑的眼瞳平静无澜,眉头却微蹙起来,薄唇紧紧抿成了一线。
没人比他更怕听到舒羡之这番话。
舒羡之有多么不想提起陈如晦,他有挚爱的家人,他也明白。
可如果在舒羡之心里,认定他有陈如晦的影子,他做再多努力,再学如何讨她家人喜欢。
不过徒劳白费。
面对陈如晦有意识的羞辱,他可以下跪,可以祈求。
然而舒羡之音调缓缓。
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两句心里话。
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去证明。
李潇皱眉抿了抿唇,说:“我知道您的担心和顾虑,我现在也没法向您保证,今后所有尚未发生的事。”